大唐官

19.經界法真義

作品:

作者:幸運的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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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高岳在興元府顯然會有更大的動作。

他剛剛自西川南部凱旋,就將府中各縣的縣令召集到了護國寺中來,說有要事商議。

各位縣令坐在席上,吃著寺廟里的齋飯,明玄法師讓弟子們用紅陶碗盛著滿滿當當的粳米飯,內里泛著微微的紅色,冒著白亮亮的香氣,接著便是碧綠的菜葵,澆上些食醋,再拌些腌制的蒜,切得細細碎碎的,鋪在菜葵四周,綠白交映。

高岳用食箸夾起一團團飯來,就著菜葵和蒜米,口齒里爽滑鮮脆,周圍的縣令們也搖動著箸,堂內全是咀嚼的清脆響動。

直到箸刮著吃食所剩無幾的碗面,嚓嚓地后,高岳將碗擱在食盤上,用手指稍微摸了下嘴唇,宣布自己的想法,“本尹準備在興元府南鄭、城固兩縣,試行經界法。”

此言一出,數位縣令都有些驚訝,但南鄭縣令韋執誼和城固縣令李桀的表情卻比較冷靜,想來高岳提前就給他倆“吹風”過了。

其中韋執誼因歷年興元府縣令考課之最,馬上即將回朝廷內為員外郎了。

這件事是他在次赤縣南鄭縣令任上,所接受高岳最后件委托。

好勝的韋執誼當然不會虎頭蛇尾。

而李桀是高岳最喜歡的師弟,他因黃文語導致的人夫逃亡案件,現在還有些抬不起頭來,這次城固縣率先推行新法,他也是義不容辭,迫切需要做出些政績來,證明自己。

接著高岳站起來,皺著眉頭說到:“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當年的井田即是如此,而今的私田更應如此,天下自推行兩稅法來,賦稅的原則是計資(資,房屋、田產等私人財產)定稅,而不再是以人丁為本,故而我欲行‘經界之法’,弄清楚各門各戶實有田地的情況,履畝納稅,均攤差役,以為根本。能使富者保其業,貧者蘇其生。”

褒城縣縣令解善集和勉縣縣令黃順,及金牛縣新來的縣令柳傳宗,都互相望望。

高岳此舉,是對楊炎昔日兩稅法的修正案,而更是要增強國家政府對安史之亂后各地崛起的形勢戶的控制,充實稅收。

所謂的形勢戶,說白了就是各州各縣的“土豪層”,中唐以來政府對人身的控制轉弱,兩稅法便是這種權力衰弱后妥協的產物——夏秋兩稅,各地不分土著和客戶,都要“據地出稅”,由此一批先富起來的人戶,比如先前被杖殺的黃文語那樣,靠最早積累起來的糧食,捐贈一筆助軍,換取個縣廨佐史的流外官,然后上下其手,實際控制了縣鄉級別的賦稅、差役,把持了衙門,朝廷委派的縣令不依靠他們是做不了事的,也就是俗話里說的“強龍難壓地頭蛇”,然后這群人再依仗在地方上的權勢,串通起來,舞文交易,逃避差役,轉嫁賦稅,這些伎倆高岳因浸潤軍隊里多年,都是熟悉的(和軍隊里吃空餉、掛虛籍相似的套路),他深知形勢戶崛起是時代的必然,但任由其自肥壯大,卻對國家極為有害——這群形勢戶,手里的產業越來越大,但國家所能征收到的賦稅卻越來越少,社會的貧富差距也會越來越觸目驚心(宋朝的問題,在于官戶或者叫衣冠戶,代表中央皇權和地方形勢戶斗爭,這種斗爭雖然激烈,但好歹還保證了南宋茍了一百多年;而明朝后期,官和形勢戶則干脆勾連融合在一起,結局大家都看到了),最后國家所能掌握的資源一旦消耗殆盡,不外乎三個結局:

貧戶活不下去,爆發農民起義,國家亡;

外族趁著國家頹廢無力時發動入侵,國家亡;

國家索性下放權力給地方,讓他們放手動員“形勢戶”,對外抵御外族,對內鎮壓農民起義,國家是保住,可卻催生藩鎮軍閥,或者大權臣,最終國家還是茍了段時間后,亡。

現在的唐朝,高岳知道,走的正是最后條道路。

于是高岳朗聲說了如今經界不正的三大危害:“因安史作亂,各地州縣版籍多亡于戰火。豪猾人戶冒名佃耕,不納租稅,又將田賦轉嫁到荒地當中,使國家歲計銳減,此一害也;國家推行兩稅,原本每畝所規定的斛斗米并不多,目的是廢除苛捐雜稅,希望百姓得到實惠,可現在縣鄉被胥吏、奸豪把持,欺上瞞下,使地多的稅少,地少的稅多,下戶貧戶生計日絀,此二害也;版籍不存,奸猾舞弊,國家又連年用兵,開支浩繁,如此下去兩稅的公信力日益下跌,最明顯的就是田產間的訴訟不斷,如長久得不到公正仲裁,那么馬上就不再是訴訟所能解決的了.....下戶貧戶存活不下去,必然鋌而走險,聚嘯為盜匪,攻打官府,顛覆國家,此三害也。.”

隨即高岳指著席位上若有所思的李桀,“偉長,你說要是一個縣到了第三害的地步時,你身為個縣令,有什么辦法,靠什么力量能把這長久以來的積弊,一朝厚積薄發,所形成的浩劫給解決好?”

這話一出,不光是李桀,其他縣令也無不悚然,汗流浹背。

李桀這時說了句:“太宗皇帝曾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在場的人都在點頭。

“一個縣很容易彌漫到一個州,然后便是一道,最終是整個國家陷于痼疾,變亂頓起。到時候天翻地覆,誰又管你的手是不是持玉笏的手,誰又管你的唇是不是食膏粱的唇?全是玉石俱焚的下場,這個國要么復興,要么滅亡,可苦的填溝壑的還不是黎元百姓?如今這經界法,才是讓天下起死回生的最良藥方,舍其無他!我等應該肩負起這天下的興亡來。”

接著,判官韋平將經界法的草案,攤在了寺廟的地板上。

南鄭縣令韋執誼扼腕上前,率先提起筆來,在其上署名畫押,稱“我雖不是韜奮棚出身,卻仰慕大尹高義,愿和大尹一道肩負這個天下的興亡來。”

其他人,除去韋平是韋皋的兄弟外,其他劉德室、李桀、黃順、解善集皆是棚友,這時也慨然提筆,在草案上畫押,最后柳傳宗也畫押。

“這份草案,也許會激起很大的風浪,但本尹是要呈交給大明宮的。”高岳正色說完,最后在其上落筆,也畫了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