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逢到雙日,皇帝在小延英殿的特殊召對就準時開始了。
在場的只有四位臣子,李泌、賈耽、6贄和高岳。
主持會議的皇帝直接先問出第一個題目來,那即是自天寶年間國家喪亂以來,幾近四十年,這四十年我唐太憋屈,對內雖然名義上鎮壓了安、史逆賊叛亂,可其余孽河朔三鎮軍勢依舊強熾,平而復叛,桀驁不馴,又有淄青等方鎮不服王化,朝廷財賦人口,幾乎喪失一半;對外西蕃歷年入寇,隴右喪失,河西喪失,安西北庭孤危,年年防秋,耗費巨大,可收效甚微,非但不能光復故地,京師還屢次遭蕃騎威脅,甚至還被攻陷過一次,而南詔、回紇也是虎視眈眈,皆非善類,一年財稅有十之七八都耗在軍需上,卻無尺寸之功。
不過之前戰事,我唐卻在三條戰線,即三川、鳳翔涇原和靈鹽,都取得勝利,西蕃被斬殺過萬,狼狽退走,我唐奪還平涼、華亭、朝那、摧沙堡、白草等多處領土,現在朕關心的是,如何鞏固這勝利的果實。
接著皇帝指高岳說,朕先前和高三單獨問對過,高三的看法是將三條戰線相連,互相策應,如何策應呢?就是分別在鳳州河池,隴州汧源和鹽州五原,筑三座大軍城,各屯五千至一萬兵,攻守兼備,西蕃來則分處據扼其軍勢,西蕃退則合攻其一地,自此主動權在我。
高岳的這個方案,李泌和賈耽當然十分贊同。
其中李泌還強烈建議,馬上如圣主和西蕃罷戰,今年秋就盡量將三座城池筑造起來,有備無患。
賈耽也說,現在原州大部被光復,臣馬上制備更詳細的地圖,分授給邊將節帥,務求知己知彼。
將這個策略敲定后,皇帝就開始討論對黨項蕃落的處置。
四位臣子也和皇帝達成一致:先由宰相李勉前去剿撫并用,暫不全面用兵,否則會給財政造成嚴重負擔。而等到邊地軍儲充裕,朝廷軍資節余后,立即毫不留情地嚴厲鎮壓清剿。
“除惡務盡。”皇帝親口下達了清剿的程度要求。
下面的話題,很自然地還是轉移到“錢”這問題上。
因筑城要錢,練兵要錢,營田要錢,抵御西蕃、清剿黨項,都要錢。
不過錢的問題如何解決?古人說得太對,無外乎兩種辦法,開源和節流。
而今天在小延英殿內,以得到高岳、李泌和賈耽默契支持的翰林學士6贄,直接對皇帝說的,便是“節流”。
在社會財富總量,特別是唐兩稅法這種相對恒定的財政收入前,和開源相比,節流往往是最有效的使財政健康的辦法。
6贄先說的節流辦法,是在邊地軍備上的“罷防秋,復府兵”。
“陛下,國家自祿山構亂,肅宗中興以來,撤邊備以靖中邦,借外威以寧內難,於是吐蕃乘釁,吞噬無厭,回紇矜功,馮陵亦甚。中國不遑振旅,四十余年,使傷耗遺,竭力蠶織,西輸賄幣,北儻馬資,尚不足塞其煩言,滿其驕志。復又遠徵士馬,列戍疆陲,猶不能遏戡奔沖,止其侵侮。”6贄率先的開場白,就是展現了副邊事艱辛的圖景,并聲明絕不可信任西蕃所謂的“和平”,接著他頓了頓,站起身來,一手微微背在身后,一手稍指向殿中廊柱,用字正腔圓而又帶著吳地口音的長安官話,宛若誦讀般,強烈牽引著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著6贄走了數步,分析西蕃的強處:“逐水草為邑居,以射獵供飲茹,多馬而尤便馳突,輕生而不恥敗亡”,故而我中國不能與其“角力爭驅,交鋒原野之間,決命尋常之內”,而“修封疆,守要害,塹蹊隧,壘軍營,謹禁防,明斥候,務農以足食,練卒以蓄威”這些才是我中國的所長,故而要以中國所長,去克西蕃之所短,而不能以中國所短,去對西蕃之所長。
于是皇帝就詢問,6九所言,朕深以為然,然則這番道理,四十年間朝廷的宰執、節帥大多也都知道,為何我唐還是敗多勝少,疆域難保呢?特別是這次,雖則將士得勝立功,為什么還是讓馬重英逃脫呢?(然后皇帝要求,無論6九回答什么,在場各位都不能泄露出去)
對這個問題,6贄朗聲答道,“因我唐邊戎,積弊已久,臣贄計量,共有六失。”
“哪六失?”
“一失理兵乖方,二失馭將虧度,三失制用財匱,四失建軍力分,五失養士生怨,六失用師喪機。”
而后6贄詳細說了這“六失”具體為何:
理兵乖方,每年關東各方鎮節帥都需出防秋之兵,但各人都有私心,無不是將強壯精銳留在本鎮,送到西北邊地的全是羸弱之卒,這些防秋士卒遠道而來,朝廷要花巨資供他們道路所需,可到了邊地后,又不習風土地理,和西蕃戰斗全無建樹可言;
馭將虧度,西蕃號令專一,而我唐則節制多門,各方鎮的將帥,朝廷想要賞一人,其他都嫉賢妒能、側目不服,朝廷想要罰一人,其他都顧慮同惡、互相包庇,以致各地雖屯集大兵,可西蕃來戰,卻各個怯懦自守,虛張賊勢,以致西蕃如入無人之境;
制用財匱,朝廷每年征調關東防秋十多萬,再加邊軍十多萬,禁軍十多萬,近四十萬兵猬集京西,非但無守御之功,且徒增供軍之弊,長此以往,國家編戶無不傾家蕩產,財用日益艱難。
建軍力分,開元天寶年間,唐蕃雖戰事熾烈,然朝廷只置朔方、河西、隴右三節度使而已,而如今光在西北,就有鳳翔隴右、涇原、邠寧、靈鹽、夏綏銀、渭北等眾多方鎮,各不統屬,一盤散沙,互不應援,西蕃一入寇,才臨時起兵抵御,讓西蕃從容各個擊破。
養士生怨,西北為長鎮兵,久在邊地,素來辛勞,可朝廷只給一身衣糧,還要分給妻兒,困頓不堪,而關東防秋兵每年都要更代,對西北軍鎮根本沒有任何感情,也沒心思在此地久留,遇到西蕃來,各個貪生怕死,唯恐回不到家鄉,朝廷還給他們豐厚待遇,西北邊軍怨氣勃,戰場上根本不能團結迎敵;
用師喪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謂“機宜不可以遠決,號令不可以兩從”,然昔日邊軍出戰,卻“裁斷多出宸衷”,兩軍對陣,軍機可謂間不容,而君王居千里之外、九重之中,用兵時機多喪于遙制(總結一句話,陛下你可憋微操了)。
六失說完,特別是最后一失,讓皇帝李適是臉紅,身出汗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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