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負已分,道理已明,再說下去,豈不是強詞奪理!”皇帝這時覺得劉辟已進入死纏難打的環節,不由得很生氣,拍著坐榻的扶手,便站了起來。
龍顏一怒,四周的人無不齊聲請罪。
可劉辟立在兩個亭子的中央,全無害怕的神色,接著他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氣不止,這是他的一個怪癖,自從在韜奮棚于西明寺中吞過舍利后,便有此癥狀......
待到狀況穩定下來,劉辟長呼口氣,嘯聲震蕩,接著他便迅捷先詰問李純:“郡王殿下方才極言郡縣制的好,舉的例子全是漢文漢武漢宣,可根本無法解釋辟的疑惑。因為辟所問的是,秦為何二世而亡?而絕非是漢。”
“......”李純便臨時開始想。
而柳宗元看著劉辟,心中想到,莫非......
“方才柳子說,胡亥時百姓反的是朝廷,而非是郡縣,那么百姓為何要反朝廷?沒錯,賈長沙文章里說的再明白不過,因為秦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劉辟似乎一下子什么都噴薄而出,根本沒有給柳宗元和李純反攻的機會,“這個勢,也就是柳子所言的勢。秦有天下不過數年,卻瘋狂奴役百姓,用殘酷的刑罰恫嚇他們,用郡縣官吏盤剝刻毒百姓的財貨,以奉皇帝一人,起宮室、修陵寢,以至舉著鋤頭的百姓,謫戍的罪人,關東的豪杰,統統聯合起來,族滅秦的天下。柳子說封建諸侯救不得,那么郡縣也不曾救得,為何?難道郡縣理人的那些官吏,不知道百姓已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嗎?無他,因秦制并不給郡縣決策的權力,而秦制下那些原本應該有決策權力的,應該幫皇帝理人的大臣,卻為了奉迎皇帝喪失本心。那么就算郡縣的官長有好的主張,有好的辦法,本能救黎元于倒懸之中,卻根本沒有被朝廷授予施行的權力,明知道是錯的卻無法更改,明知道是對的卻無法推行,眼睜睜看著百姓怨恨于下,而郡縣畏葸于上——廣陵郡王說,分封諸侯會讓百姓被諸侯殘害而朝廷無力改變,那么在郡縣制下,帝王殘害百姓而郡縣卻同樣無力改變,以致水最終覆舟的實例,難道就視而不見了嗎?”
“這天下既然全是皇帝的,皇帝豈會不愛惜百姓,就像愛惜自己的家產那般。”李純憤激地質問說。
“這話,對諸侯豈不是一樣。家天下和家一方,難道有本質區別嗎?廣陵郡王只言漢文漢武事,卻避而不言胡亥隋煬事,只說自己家天下的好,卻諱言諸侯家一方的好,這不是什么萬世不易的道統,這才是真正的強詞奪理!”劉辟的話語讓李純極為惱怒,但也說不出什么反駁的道理來。
柳宗元還待說什么,劉辟緊接著便對他說:“始皇帝廢封建,行郡縣,本心是想私有天下,可遞子孫萬世而君,柳子認為祖龍是以私心為公事,這點暫且不論。然秦行郡縣二世而亡,足見不但是政的問題,更有制不盡善的原因。柳子反認為公,難懂不是一偏之見?柳子笑當世的人追三代之治為泥古不化,而柳子本人卻一味迷信秦制無失,如何不是自相矛盾!”
落霞亭內,繩床上的皇帝氣得渾身發抖。
可劉辟卻絲毫不在乎,他繼續追擊著說:“柳子之論,足見全不知利弊轉換。只見封建的弊端,卻不見封建的利益,只見郡縣的利益,全不見郡縣也有弊端。燕賊作亂時,柳子只看到玄宗皇帝命諸子出閣,分守各鎮的危害,卻看不到燕賊最終正是倚仗藩道方鎮的力量才平定下去的。而今這個天下,原本西蕃鐵騎密布郊甸,安史余孽構亂于內,正因天子能舍棄私有天下的想法,罷黜奸邪,任用賢人各鎮重地,才能攘除狄夷,平定內亂,中興在望。柳子又說,封建非圣人意,乃是勢使之然也,然而武王未下車而封異姓,周公吊二叔而建親戚,以至井田、學校、宗法、軍政,何者不是出于圣人之意的?其實封建也好,井田也罷,圣人的深意,實則目標只有一個,那便是安天下,這和柳子口中的‘勢’并無沖突。”
“湯武時期,諸侯三千,故而只能封建;至周武革命,諸侯仍有八百,故而也只能封建;至秦時,已無諸侯,故而建郡縣制一統江山,足見走勢若此,何必強取先世法度?”柳宗元辯駁說。
“柳子只談先世,為何不談當世,為何不談后世?”
“柳子何敢當圣賢,絕不敢妄談當世和后世。”
“何為圣賢?圣賢是敢于開天獨倡的人物,方足以自稱。柳子的文論中,只說封建制下,諸侯以世襲為理,故而不讓圣賢執政,使得圣賢無以自立,可依愚見,那時圣賢還能周游列國,退尚且收子弟、立門楣,雖做不到自立,起碼還能做到自顯,故而百世后我們還能尊其為師。然則郡縣制下,以吏為師,天下只奉一人之意,只奉一人之言,又談何圣賢復出?我問柳子,若孔孟生于郡縣世,科舉不第,局促一邦,姓氏湮沉,怕是連自顯都做不到,又談何自立。柳子只說圣人有順勢而為的智慧,卻不承認圣人有開天獨倡的勇氣,既非圣賢之意,卻又言當今無圣賢,豈不謬哉。”
柳宗元回答不上來。
皇帝心中逐漸淤塞憂患起來。
“那依柳子的見解,在勢面前人只能屈從,那么請柳子試言當今的勢如何?”劉辟開始觸及辯論核心。
對劉辟的這個要求,不但柳宗元,落霞亭內所有人無不驚駭。
現在的勢很客觀:皇帝完全依托劍南、淮揚、鳳翔、興元等諸多忠于朝廷的方鎮,去解決內外的憂患——皇帝絕對不是秦始皇級別的,他做不到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地步,更談不上什么回復郡縣制,這才是真正的勢,若是柳宗元強行否認這點,那么便違背了自己“順勢而為”的觀點,便只能跌入邏輯矛盾的陷阱中,被劉辟窮追猛打。
這下,柳宗元啞口無言了,他悠悠地嘆氣,他明白了——劉辟的背后,不止一位高人指點,且已形成了極為成熟的理論,雖然他很自負于才學,但也不能不承認,對方采取了誘敵深入的策略,完全抓住了他的破綻。
“那么請益劉大夫,郡縣和封建都有善與不善處,政制都需要革新,以順應大勢,又該如何呢?”柳宗元現在對這個更感興趣。
“政和制,這豈是你等所能言論的!”落霞亭內,皇帝再也忍受不住,惱羞成怒,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