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10.三品皆為賊

在這個天下的棋局中,皇帝畢竟也是有著和其他角色博弈實力的一位棋手,先是篇《天下可復行封建論》在京師里鬧得是滿城風雨,而后又是比目魚、鳳凰和麒麟等祥瑞云集,太子李誦未必能懂個中堂奧,但皇帝卻看得真真切切。

他讓兒子起身,坐在旁側,一五一十地解釋給兒子聽:

“封建和封禪,相通的是哪個字?”

李誦便說,自然是個“封”字。

皇帝就說,這個封字,就是封疆裂土、立邦建國的本源了。

這時候太子一凜,似乎能理解父皇話中的深意,“也即是說,一旦陛下答應封禪,那么這封建也是勢在必行。”

皇帝沉重地表示同意,他啞著嗓子,“他們表面上獻祥瑞,阿諛朕的功業追平秦皇漢武,可為什么單單說什么周成王討伐淮夷、東夷,而后祭泰山禪梁父的事,要朕的封禪向成王看齊?”

看著還納悶的太子,皇帝就自己說出恐怖的答案:“那是因淮夷和東夷被滅,祭祀泰山后,成王即刻分封了衛、宋、晉、齊、魯等諸侯,并且你得曉得,這場征討因成王年幼,實際是由周公旦實際指揮的。”

聽到這里,太子的汗都出來了,他囁喏著問:“也就是說,陛下封禪華岳的話,隨后就不得不封邦建國......”

皇帝苦笑起來,說不然呢?

韋皋要的是三川,杜佑意在嶺南,還有那個高岳,他當然盯住淮南,還有宣潤越之地。

如果把這些地方封出去,我李唐還剩下什么,怕是連給先祖守冢的資本都喪失殆盡了!

所以這再行封建的輿論,就是他們在幕后鼓吹起來的。

然后皇帝又說,這還只是封禪華山,馬上又得封禪泰山,那時高岳肯定會運作,威逼淄青李師古將泰山給交出來,讓朕去:李師古若答應,那高岳絕對會兵不血刃,肢解掉平盧軍;若李師古不答應,高岳也正好利用朕的旗鼓,還是會討伐平盧軍。

“周公之所以是圣賢,因他最終還政于成王,而朕怕高岳不是那周公,而是王莽......”皇帝此刻的話語,更是讓太子如坐針氈,“封禪泰山,淄青和魏博怕是會不復存在,那二十多州人煙輻輳、兵強馬壯,統統都會被高三收取,那樣整個天下都要震撼搖動。當初殺裴延齡時,朕迫不得已,還想把這份功業計在你的頭上,目的就是想市恩,穩住你的江山,可孰料他們會玩封禪、封建這手,若是我父子答應下來,結果是什么?結果就是此后權不在我帝王家,恩不自我帝王手,那么誰還會把你當作回事。”

太子已陷于極度惶恐里,原來他始終把高岳視為偶像,視為盟友,視為將來治理天下的最可靠依仗,沒別的原因,是因他從來都認為高岳是父親的忠臣,就算有矛盾,那也是君臣間的事,然則現在看來......

浴室殿里,父子倆抱首而哭泣,李誦也只好問現在該怎么辦。

皇帝追悔莫及,暗自回想自己父親說過的,三品以上皆為賊的話語。

那時候自己還疑惑父親為何那樣涼薄,可如今皇帝真的懂了,什么是“賊”?只要威脅到我李家皇權的,就是賊。

代宗倚重不倚重元載?自然倚重,元載出身微寒,是被代宗一手拔擢上來的,那么元載對李唐盡心不盡心,當然盡心!元載幫代宗除去政敵,還全力幫代宗打造新的政治體系,在搖搖欲墜里維持代宗對這個天下的掌控。

然而元載稍微有了些驕橫的苗頭,代宗便立即把他殺了,毫無心軟的表現。

代宗是想告訴繼承人:宰相不過也是家奴,用得著時為卿,不用時即為賊。

自己殺楊炎時,也是如此。

然而最可怕的是,皇帝對高岳,卻動了真感情。

這種真情,產生的原因很復雜,但畢竟是事實,且這種真情是絕對不允許發生在天子和大臣間的。

現在回想起來,皇帝頓有噬臍之悔恨。

高岳、韋皋、杜佑等,許多都是奉天元從,本該是朕最親任的,可朕親任著親任著,也讓他們陸續成了賊,還是很難制衡的巨賊。

“有些手段可從長計議,然則當務之急,就是得阻止封禪的發生,還有得壓制住封建之論的苗頭。對付韋皋、高岳,用強硬手段已無可能,不過他們也不敢公然赤膊上陣,現在還是得感謝河朔、淄青這些方鎮還活著,不然韋、高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現在他們的心思奸謀悉數暴露出來,倒是好得很,朕還可以將計就計。”說著這話,皇帝慢慢地坐回到繩床上,收斂了淚容,眼神冷峻起來,指著李誦,“記住,這天下,這江山,所有的黎元、財賦,都是我李家的,誰都不能奪走,誰想分走一份,那就是死敵,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不管有多久的蟄伏乃至屈辱,早晚還是要誅滅他們的全族......以后你對待臣仆,只能用手,絕不能用心......朕的江山,可以無償地給你,你也可以無償地傳給下代子孫,但絕不能假給他人,為了保全這個座位,須行得所有事,做得所有手段。翰林學士沒了也好,韋執誼、衛次公都是那高岳的耳目,李吉甫又淹留道州,你的東宮班子應該上陣,不要撕破臉,把封建論駁斥倒下就行,只要他們輸一陣,朕就能贏第二陣和第三陣。”

回到少陽院的柿林館,心神不寧的太子,便把王叔文、王伾還有劉禹錫給喊來,對他們說,長安的封建論甚囂塵上,對此你等有何看法。

王叔文慨然說,這封建論明里是說什么天子和賢人共國家,還有什么天下為公,實則便是強藩大鎮炮制出來的,要封邦建國,分裂天下。

“先前朝廷對河朔,雖然平定起來異常艱辛,可河朔畢竟只是安史余孽,道義上無法和朝廷抗衡,只求自保家業;然則現在若是封建論被樹立起來,那在道義上朝廷就被動了,這是事關國本的生死較量。”劉禹錫也非常敏銳地認識到問題本質。

王伾則十分驚慌,他看王叔文和劉禹錫態度堅決,更是害怕得要命,就說了下:“眾所周知,封建論背后推手,乃是中書令韋皋、太子少師高岳,還有嶺南五管經略節度使杜佑,此外尚不知有多少方岳節帥附和呢!”

很顯然,王伾還未開戰就想要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