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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岳現在已沒有顧慮,朗聲對劉晏坦白:
“小子要改革兩稅法,自此在江淮東南,廢除完全納錢的稅法,百姓以布帛、米等實物抵充稅額,并消除布帛虛估和實估價錢的差距,這樣小子認為既可緩解錢荒和私鑄的局面,也可讓江淮八道的百姓的財力得到涵養。”
劉晏點點頭,而后問到:“為何逸崧認為,不讓百姓納錢,反倒是好事呢?”
“晏師,小子先后在西北、興元及淮南為官,自認已對這天下的形勢尚算了解。士農工商,最苦的莫過于農人,農人自春到冬,養蠶、繅絲、播種、稼穡、畜牧、種樹,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可曾有過半日的閑暇?然這天下,九成都是農人,他們是朝廷國家所倚仗的根本,賦自田出,役自人出,自古皆然。然而農人種出了谷物,養出了牲口,織出了棉布絹布,卻唯獨不能造出錢來,現在朝廷卻強逼他們用錢來完稅,故而他們只能將全年辛苦所得,先賤賣給商賈,折算為錢,再去交納,朝廷稅他們一斗米,他們實際要付出五斗米的所得,稅他們一匹布,他們實際要付出五匹布的所得。忙碌竟年,完稅后蕭然無存一物,只能到坊市中換點鹽、醬,回家后一半麥飯、米飯,一半再摻些糠麩,兌些鹽醬,便是百姓一輩子,所能享用到的最大美味。有的農人,窮其一生,甚至都沒法擁有一枚錢,更無論吃到羊肉豬肉或者魚鲙這樣的味道。”高岳說到這里,態度明顯有些激動,“朝廷強迫百姓折錢完稅,等于將錢強行流入上都長安的國庫、內庫當中,其中天子的大盈瓊林內庫還會習慣性封存相當部分,由是人間的錢愈發少,是為錢荒。而百姓的物也越發賤,以至谷賤傷農,布賤傷工,無計可施下,鋌而走險,便入江淮的深山大澤里,或為山棚,或為江賊,或私設冶爐,盜鑄錢幣,這才是朝廷屢禁不絕的根本原因所在。”
“那逸崧你有沒有想過,朝廷為什么要用錢來納稅?”
“如今天下各地產銅處,朝廷無不設場,將泉幣鍛造權力統歸手中,錢鑄出來,便可直接使用,這已是一層所得;而另外一層,又通過征稅,將錢重新從百姓手中強行收歸,由是現錢絕大部分歸官,市場絕少轉用。錢是越來越貴,谷帛器物卻是越來越賤,朝廷再用少錢去換得絕大數量的谷帛器物,猶如斧鋸,商旅工農受害日甚一日。農人去當盜匪,或者放棄田產去求口浮食,也就不難想見。”
“求口浮食,除去棄農從商外,更多的是被方鎮節度使招募為兵卒,靠刀口上舐血來求得份賞設錢,這也是方鎮難以制壓的根本所在吧?”
“小子認為是這樣的......所以小子的想法是,現在既然河隴已經光復,且河隴并不產桑麻,便讓江淮東南八道百姓的兩稅,八成用布帛、米交納,二成折換為錢交納,而有銅坑的州縣所鑄造出來的錢幣,也不再解送到京師,優先于當地使用,而后隨貨販流通四方,不但可緩解錢荒,且能讓百姓免受盤剝,至于所交納的布帛,作為輕貨送抵京師,便可為軍餉發于河隴的將兵、射士,如此無論東西,都有便宜之處。”
聽到這里,劉晏這時表情嚴肅地對高岳說:“逸崧,你比那時候進士及第前,思考得更加周全而深刻了。”接著他長嘆一聲,說“我以前開漕運、改常平法,且立榷鹽法,如今看來,不過是救時而已,遠遠不能稱上是救世啊!這天下的財力,皆是百姓所成就的,我行榷鹽法,雖表面沒有增加賦稅,然則依舊通過茶、鹽、酒這些百姓原本不可一日無的東西,奪去他們的口味之甘,用來滿足官府的聚斂,百姓生存之苦,我劉晏確實難辭其咎。”
這話說得高岳也是羞愧汗流。
其實他先前為了掌權,也搞出許多變相的刻剝聚斂的招數來。
但理想永遠是理想,現實永遠是現實。
在這個時代里,任何封建王朝對國家的經營,往往沒法通過“開源”也就是增產方式來取得財富,沒別的原因,農業社會里技術所限,天下的田就這么多,也許能通過前期的輕徭薄賦、休養生息,來讓百姓的戶口孳生,來開辟更多的荒地,以征得更多的賦稅、力役和兵員,實現所謂的盛世,但這一切總歸會隨著王朝版圖的極限,而遇到瓶頸,最后田地數量的停滯,無法承受戶口無限蕃息,財富的餅越攤越薄,但統治階級的驕奢淫逸卻愈發不知收斂,為了榨取更多的財富供自己花銷,就要不斷擴充征稅的隊伍即官僚集團,還要不斷擴充護稅的隊伍即軍隊集團,然則維持這兩個集團也是要花血本的,本錢還是得負擔在百姓的頭上。
冗官、冗兵的癥結便在于此。
最終,征稅、護稅的成本沉重到了超越整個天下所能承受的極限時,便是必然的崩潰,崩潰通過自我毀滅的方式,吞噬著社會所有健康和不健康的細胞,消滅其中的大部分,保留幸存的小部分,重新組織起來國家,也重新開始新一輪做餅、攤餅、切餅的過程,周而復始。
說白了,封建王朝的財富,就是個從零到十,然后自爆再歸零的循環過程。
想到這里,高岳不由得想起了王安石來。
王安石的變法,是所謂的“國營資本主義”嗎?
不,別搞笑了。
資本主義比封建主義優越,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資本主義還曉得在殘酷壓榨的同時,發展生產、革新技術,從而獲得更多的財富,也就是懂得“把餅做大”;而封建主義,只是對勞動者進行剝削和搜括,郡縣制、包稅人制,也僅僅是盤剝的花樣不同,切餅的刀法不一樣罷了。至于說什么大宋的經濟發達,更是搞笑了,無外乎是盤剝比中晚唐更深刻慘毒,加上抽集了全國的財力,使得稅數的賬面數字漂亮點而已。中晚唐有相當部分的稅金,被方鎮消耗了不假,然而大宋為了多得到這部分稅金,也大大增加了征稅的成本,即被冗官冗兵消耗掉了。中晚唐的方鎮好歹還承擔了相當部分的國防任務,大宋花了財政絕大部分,卻把軍隊徹底養廢,這效費比還不如藩鎮割據的中晚唐呢
王安石的“國營”,其實就是全力把剝削勞動者得來的膏血,最大限度地集中到皇帝手里而已,他終極目標便是把皇帝變為整個天下最大的地主,最強的剝削者。
這也是他失敗的根源:皇帝剝削得多,士大夫們剝削得變少,所以變法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反對;
皇帝剝削還是士大夫剝削,對百姓來說都是一樣的痛苦,所以變法也不可能得到百姓的支持。
他不失敗誰失敗?
僅僅拿“用人不善”,是搪塞不過去的。
而我高岳,此后要全力把餅給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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