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陰三以為井九醒了過來,眼神微變。
下一刻,他才發現這座誅仙劍陣只是略有形意,但少了很多弒神戮仙的氣魄。
骨笛逆風而起,借著空氣,連續奏出數個極其明亮的音調,就如劍鳴一般。
那柄小劍無聲而起,與不二劍纏斗在了一處。
骨笛則是迎向了如山般拍過來的宇宙鋒還有那道清冷如水的初子劍。
無數道真實的劍鳴響起,舊庵里劍光不斷,案幾與香爐瞬間碎成粉末,梁上出現深約數尺的刻痕。
顧清站了起來,雙手握著宇宙鋒,沉默而冷靜地施展著自己最熟悉的劍訣——承天以及六龍。
初子劍與不二劍各自妙招迭出,就連形為劍索的弗思劍也在以意相攻。最厲害的當然還是平詠佳以劍意擬成的誅仙劍陣,雖不及百年前井九施展出來的威力,依然劍意森然,仿佛天地間的殺意盡在其間。
即便是方景天這樣的通天境大物,如果同時面對神末峰的這些劍與人,也必須認真對待,
陰三卻平靜地坐在椅子里,右手看似隨意地揮動著骨笛,便把那些可怕的劍與意盡數擋在了外面。
骨笛破風而引劍,青山九峰的絕妙劍招,就在他的隨意揮動之間如梅花般朵朵綻放。
不管這座誅仙劍陣、這些神末峰的年輕人施展出怎樣厲害的劍招,都無法瞞過他的視線,更無法靠近他的身體。
那些劍招都是井九教他們的。
井九的劍法是他教的。
劍鳴破壁而出,落下滿地梅花。
庵里的數道劍光不停相遇,亦如滿地梅花一般,綻出黃或紅的色瓣。
陰三拿著骨笛隨手一掃,把不二劍震了回去,然后對著顧清吹了口氣。
滿地梅花驟散。
宇宙鋒疾收,卻依然沒有完全擋住這縷風。
顧清的右肩出現一道貫穿的洞,鮮血涌流而出。
那些血水卻沒有流到地上,而是如霧般飄在了空中。
他的手指閃電般伸出,蘸著血水在空中寫了一個符。
啪啪啪啪,數十道如同空間破裂的聲音響起。
一道難以想象的巨大壓力,從天空里落向了舊梅園。
只是瞬間,附著陣法的庵堂便開始咯吱作響,似乎將要倒塌。
“換作別的地方,我真的沒辦法殺死你,甚至想都不敢想,但你不該出現在朝歌城。”顧清左手握著無形的某件事物,盯著陰三的眼睛說道:“這是師父交給我的地方,皇城大陣就在我的手中,而你卻始終沒有做出最后的決斷。”
越強大的陣法啟動需要的時間越長,如果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動用皇城大陣,必然會驚動陰三。
就算皇城大陣這一百年里經過了數次加強,也無法困住一心想要脫困的對方。
真正的關鍵在于弗思劍化作的那道劍索。
顧清從來沒有想過,用弗思劍去斬斷陰三的手。
首先是不見得能做到。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斷就是離。
他不能讓陰三離開。
他把這個選擇題交給了陰三自己。
果不其然,像陰三這樣的人物很自然地選擇了先殺死他,然后再離開。
這就給了皇城大陣啟動足夠的時間。
那道無形的沉重壓力從天空落下,籠罩住了整座舊梅園。
椅子無法承受這種壓力,驟然碎裂。
陰三站起身來,看著顧清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卻什么都沒說,只是笑了笑。
皇城大陣困不住他,只要他能斷開這道劍索。
問題是,那座誅仙劍陣竟不是針對他的,而是用來護住顧清的!
換作平時,他即便不能斷掉顧清的手臂,也能帶著顧清一道離開。
然而不知何時,地板上的那道血線已經變成了真實的陣法,把顧清的腳綁在了地面上!
喀喀劇響里,庵堂再也承受不住,垮塌下來。
飛舞的煙塵,灑在二人身上。
陰三的那件紅衣有些發白,臉色也有些蒼白。
顧清的情形更慘,血水不停從眼睛、鼻子、耳朵里流淌出來,身體里發出咯吱的聲音,骨頭都快要斷了。
他想與陰三同歸于盡。
至少也要廢掉對方一只手。
如果他的死亡能夠換取這些,那便夠了。
但凡修行宗派總要有些仙氣。
所謂仙氣,具體用畫面呈現出來,便是霧氣。
中州派便是以云霧出名,青山宗的云霧也不少,不然山外也不會出現一個云集鎮。
群峰在云海之間若隱若現,看著就像海上的群島。
天光峰最高,說來有趣,這里的云海也隨之而高,如果柳詞還活著,坐在崖畔,一雙大長腿能很輕松地踩到上面。
方景天沒有去崖邊試,因為他的腿沒那么長,他的性情也要比柳詞私下沉穩很多。
清風拂動云海的最上層,也帶起了那兩道極長的銀眉,沖淡了平日里的富家翁氣息。
他轉身望向站在廬外的那些峰主,眼神沉靜而有所思。
三十年前,云行峰主伏望確認破境無望,最終選擇進隱峰。
現在的云行峰主叫做金思道,東易道人,出身昔來峰。
方景天用了一百多年的時間,在青山里樹立了自己的權威,得到了三座半峰的支持。
昔來峰、云行峰、兩忘峰以及半座天光峰。
但依然不夠,因為元騎鯨還活著,因為井九還沒有死。
他的視線落在了峰頂的另外一邊。
趙臘月靜靜站在那里,看著云海的北方,臉上映著云的顏色,有些蒼白。
她在雪原里受了極重的傷,沒想到居然還是趕了回來。
她現在已經是破海巔峰,成由天與金思道竟然都被她超了過去。
按照這種速度,所有青山弟子都認為她會在百年之內通天……這是什么概念?
這意味著她說話的份量,要超過普通的峰主。
而今天她會說什么話,誰都很清楚。
在趙臘月身后不遠的地方,那座石碑非常醒目,元龜依然閉著眼睛。
方景天輕拂袍袖,碧藍天空依舊,所有人卻感覺到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打開了。
——元騎鯨坐鎮朝歌城的日子,青山大陣的控制權暫時由他保管。
數十道光毫從天空各處而來,泛著不同的顏色,散發著不一樣的氣息。
過南山、顧寒等人馭劍而起,前去接引各宗派的賓客。
鹿國公代表朝廷來了,果成寺來的是講經大士,一茅齋、懸鈴宗、鏡宗、大澤、合益樓等宗派也來了很多長老與弟子,與百年前那次青山掌門大典相比場面稍有不如,也算是極盛。
當水月庵那頂青簾小轎落下后,青山眾人趕緊迎了上去,方景天則是微微挑眉——水月庵主數十年前破境成功,現在是修行界真正的大人物,而水月庵與神末峰的關系誰都清楚,如果顧清真的處理妥當,庵主沒有道理親自到場才是。
清脆的劍鳴,不安的云海,石柱上剝離的碎屑,劍光追逐,相遇然后分開,同時分出勝負。這時候進行的是青山試劍,來自各宗派的修行者們看著青山弟子們展現出來的劍道,低聲議論著什么。青山九峰的長老們卻有些心不在焉。
試劍很快便結束,選出了十名年輕弟子代表青山參加今年的梅會,接下來便輪到了那件正事。新任云行峰主金思道踏劍而起,來到天光峰的天空里,對著諸峰弟子以及各派代表行了一禮,說道要推舉昔來峰主方景天為新任掌門。
天光峰頂與崖間石臺上一片安靜。
這是去年青山大會商議好的事情,青山宗沒有掌門已經百余年,這種情形確實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適越峰的何長老走到崖畔,清聲說道:“青山百年無首,確實需要一位新的掌門,我推薦廣元師兄。”
同樣沒有人表現出驚訝的情緒,因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同為通天境大物,廣元真人當然要出面。
今天青山請了這么多宗派代表,本就見證的意思。
方景天看著廣元真人說道:“師弟,請。”
話音方落,他便從崖畔消失,云海微動,天空里生出數道劍意,形成一幕有若梅枝的畫面。
廣元真人衣衫微動,踏劍而起,平緩而穩定地向著天空飛去,沒多時也消失在人們的眼里。
天光峰外的云海再次生波,漸漸向著別的山峰流去,視線變得一片清明,無論是峰頂的各峰長老、各派代表還是崖間石臺上的弟子們,都能清楚地看到那片碧空。
天空里沒有方景天與廣元真人的身影。
想來他們這時候已經到了虛境之上。
兩位通天境大物之間的劍爭,如果就在天光峰頂進行,就算有青山大陣只怕也會打的飛沙走石,崖倒地裂。
而且這畢竟是同門之爭,不便落在別派修行者與晚輩弟子的眼中。
除了青簾小轎里的水月庵主,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到這場劍爭,但他們依然抬頭看著那片碧空。
忽然,極高遠的天空里有電光出現,然后不停閃現,仿佛沒有停止過。
隔了段時間,卻沒有轟隆的雷聲落下。
原來那不是真正的電光。
是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