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所有人都有些詫異的當口,還是今天比賽的主持人田海茉第一個反應過來,然后下意識地問了虞美琴一聲。
“我的講話完了。”
虞美琴快速地再次站起半個身子,同時微微前傾,恭敬而禮貌地回答了這幾個短促的字眼,然后重新坐回位子上。似乎一秒鐘都不肯多站多浪費。
田海茉下意識地微微舔了舔下嘴唇,看了下計時器:“你只用了2分10幾秒,還剩40幾秒呢。”
雖然說這句話的時候,田海茉腦子里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句話。
或者說不知道陳述完這個事實之后,該如何點評。但她就是忍不住下意識地報了時間。
她也算是從高中開始見識辯論賽的老鳥,這些年需要她報時提醒其中一方超時的情況,倒是不少。但開場陳詞連三分鐘都撐不滿的情況,卻愣是沒見過。
原因無他:開場陳詞是可以提前準備的,哪個隊伍的一辯不是反復對著鏡子錄音掐表練習,然后再增補內容,塞滿三分鐘的?
怎么可能連這種送分題的時間都塞不滿。
今天,算是活久見了。
幸好,她并不需要想“陳述完事實部分之后如何點評”這個問題,因為虞美琴很善解人意。
“謝謝主持人的提醒——是這樣的,剛才我大致看了一下,正方辯友的開場陳詞里面,花了將近1分半鐘的時間論述糧食安全問題的重要性,然后只用了剩下的一半時間論述支持農業生產補貼。
我作為反方,開場陳詞自然要根據正方的立論針對性地反駁。既然他們可供我反駁的素材太少,我說這些就夠了。”
她的話也沒徹底說完,就晃了晃手上準備的開場陳詞,一疊大約四五頁的紙,有兩張被抽了出來,單獨放在了一邊——那意思很明顯,地科院的開場陳詞太讓人失望了,只說了這么點干貨,以至于姐準備好要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種心理戰的伎倆,律師做案子的時候倒是常用——很多庭審的時候,當一方場面完敗、不得不掙扎著說“我方申請休庭,請求調取新證據/證人”時;
如果另一方的準備非常完善,而且不用留面子,那么律師多半會輕蔑地晃一晃自己額外準備的材料,以示“早特么該拿出來了,爺連你即將拿出來的新證據怎么對付都想好了,快送人頭讓爺多收一場律師費”(風險代理除外)。
不過這種伎倆,用在辯論賽上,藐視之情就非常嚴重了。
“合著虞美琴今天來做一辯,就是圖個她比史妮可更能隨機應變、所以知道怎么臨場刪講稿、少說兩句?這……這也太藐視地科院的實力了吧?”田海茉反應過來之后,內心也有些瞠目結舌。
不過,場內的千余名觀眾倒是對這種戲劇化的對抗頗為期待,圍觀熱情一下子被推到了一個高潮。
看熱鬧不怕事兒大嘛。
“臥槽!我是在看港劇的律政片么?決賽這種場合,還能當眾用這種手段立氣場、說對方論述了一分半鐘的主題屬于‘雖然很對,但是屬于文不對題的廢話’?”
而作為被斥為“廢話”的另一方當事人,郝芳的臉色頓時就青了,纖纖手指的指節都捏得咯咯作響。
對方愿意在這種比賽場合,用近乎兒戲的“閣下不足一駁,姐寧可浪費40秒發言時間”手法藐視你,誰也不可能不心浮氣躁。
“糧食安全問題怎么就文不對題了?你給我說清楚!”郝芳一個沒拿捏住,就嗓音尖利地吼了出來。
“郝芳!注意規則!”馬仲碌一見就知道要遭,連忙壓著聲音厲聲拉住了隊友。
剛才虞美琴的話雖然有些狂妄,但從頭到尾不帶臟字,語氣也很和善,形式上的鋒芒隱藏得很好。相形之下,郝芳的表現就有些失態了。
“請正方辯友注意比賽規則——有疑問,可以在進入自由辯論環節后再提出。”
郝芳又羞又氣,勉強地對田海茉道歉:“對不起,主持人。”
田海茉也不是很喜歡虞美琴的“狂妄”——至少在虞美琴證明自己有資格“狂妄”之前。
所以,田海茉對于地科院的犯規,采取了不為己甚的態度,沒有繼續追究:“好,現在我宣布進入自由辯論環節,請正方二辯先交叉提問。”
“用開場陳詞時,針對性地對對方蓄意偏離主題的分論點,采取‘在閣下沒有證明該分論點與主論點之間有因果關系時,我方不屑一駁’的態度,徹底激怒對方,就可以打亂對方的交叉提問環節的節奏。
因為他們會氣急敗壞,急于自證他們堆砌了大量筆墨口舌的分論點與主論點有因果關系,從而浪費掉構建他們自身進攻體系的機會。”
虞美琴回味著馮見雄在賽前準備時,對她說的那番話,心中竟然頗為欽服。
“竟然又被他猜到了,尤其是猜到了地科院會試圖把糧食安全和農業補貼捆綁一談的辯論策略。沒想到一辯也可以發揮這么多隨機應變的能力。跟著小雄一起磨合,真的是很漲技能值呢。”虞美琴捫心自問,當初要不是被這番話說服,她還真不愿意破天荒地跟史妮可交換位置、讓史妮可當四辯。
場內的交叉提問環節,此刻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但虞美琴依靠她的專業判斷能力,很快就看出了地科院的節奏明顯脫節了,不得不把寶貴的主動進攻機會浪費在自證關聯上。
而地科院的頭號主力馬仲碌又是四辯,在自由辯論開始前根本無法開口,只能給隊友寫小紙條。
地科院的整體實力本來是很強的,馬仲碌之所以放心自己當四辯,也是建立在交叉提問原本可以設計得絲絲入扣、幾乎沒有被敵人岔開的可能性前提下的。
那六個問題,本來是馬仲碌設計了要“攻敵之所必救”的所在,現在卻被反方的開場陳詞就逼得先回劍自救。
buff和debuff一正一反加成,地科院這邊隊友的交叉提問功力,也就不比陳思聰明顯牛逼了。
開場陳詞環節,法學院得分占優;交叉提問,一片混沌,暫時打平。
馬仲碌憋了好大一口氣,捱到自由辯論環節,忍不住第一個跳起來質疑:
“馮見雄同學,請問‘如果貴方認為農業生產補貼與糧食安全毫無關系’,那為什么包括歐盟各國和rb在內的發達國家這些年來一直都要為農民提供這項補貼呢!你倒是說說這些政府的動機是什么!難道你要罔顧事實,對這些歷史視而不見么!”
作為反方三辯,剛才交叉提問時馮見雄基本上沒遇到挑戰,都忙著給陳思聰寫補充用的小紙條兒呢。此刻被馬仲碌正面挑戰,總算是有熱身的機會了。
他面帶微笑地解答:“首先,補貼的存在,僅僅只能證明其存在,不能證明更多。比如rb和歐盟,他們的農業生產補貼可以提供給糧食作物的種植戶,也能提供給經濟作物甚至是養殖業的農場主/牧場主——連奶農都能拿到的補貼,和糧食安全有一毛錢關系么?牛奶也算糧食?”
馬仲碌作為馮見雄今年的最強對手,戰斗力自然不是此前的渣渣能比的,他的反應非常神速:“請不要玩文字游戲!‘有為了糧食安全以外目的發放的農業補貼”,并不能等同于‘所有農業補貼都不是為了糧食安全’。對方辯友剛才的話,簡直是混淆了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之間的區別,這是一個低級錯誤啊!”
馮見雄:“也請馬同學不要把我的觀點再往前多拉一步!我可沒說過上面這番推導。我剛才的例子,只是想證明補貼的成因是多種多樣的。目前為止,你我雙方都只是在談理論,誰都沒有舉出確鑿的導致補貼的具體動機,只是證明了對方的理論‘不必然’。
既然如此,我先舉一個我認為導致歐盟和rb農業補貼的真實原因好了——這些完全可以是因為在那些國家農業生產利益集團過于集中和龐大,掌握了一定的政治影響力,所以用選票和游說爭取一些國家層面的防止產量過剩、惡性競爭的利好罷了。
畢竟歐美政治家都知道,29年大蕭條之前,28年歐美的農礦、林業產品就首先因為蘇聯的第一個五年計劃創匯目標而重創、造成了社會危機。這些政治家為了和諧穩定,肯定會做出一些價格保護,甚至用補貼的方式買某些農業生產者不生產,降低社會總產量——就跟歐佩克限產石油、保護油價一個道理。
這種‘花錢買你不生產’的補貼,能叫‘農業生產補貼’么?如果您非要這么認為,那只能恕我孤陋寡聞了,因為我從來不認為‘生產’這個動作還能用不作為的模式來實現。”
馬仲碌微微一愣,竟然被晃得有些暈乎,幸好他立刻反應過來:“那也只是你一家的揣測而已。再說你既然提到了大蕭條之前的無序生產導致的浪費和破壞,那你想必也知道中學教科書里說的‘資本家把牛奶倒到河里’的慘劇。
這不正是資本注意自由市場無序競爭的惡果嗎?我國作為一個偉大的社會注意國家,擁有宏觀調控這項國之重器,有發改委時刻用補貼的大手引導農民有序調配產能,不正好引導了更多本來因為短視而不肯種糧的農戶改為種糧,保護了國家的糧食安全了么?”
馮見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可惜,這只是你的意淫,補貼根本引導不了產能的優化配置,只能引來一堆鉆空子騙補的,而且我們國家也不存在可引導的過剩產能。”
馬仲碌卻是開場以來,第一次眼神難得地一亮。
他以為自己逮住了一個馮見雄見識上的盲點:“呵呵,馮同學,你不會沒聽說過吧,今年早些時候,就在咱江南省,就發生了兩起奶農們因為乳企大量改用進口復原乳奶粉乳源、而導致傾倒牛奶控制產量、穩定價格的事件吧!如果我們沒有這份關心這些問題的社會責任感,只怕我們也會步資本注意國家的后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