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奶奶忙道:“哎喲,那我不耽誤你了。哦,我剛掐了一捧扁豆擱在你門口。這幾天瘋長,不摘都長老了。”
這話說得漂亮,聽著舒服,李惠娘和梁心銘都感謝她,然后惠娘拉著梁心銘走了,張奶奶來到豆腐攤子前。
她還意猶未盡,還想延續剛才的話題,因對馬姑娘說道:“這秀才兩口子,都是好人吶!”
“好人”這個詞,很不夠形容她要表達的豐富內涵,可是她又想不出更貼切的詞語,只能將就著用。
馬姑娘強笑著,用竹鏟鏟了一塊豆腐給張奶奶,心里羞憤氣苦:梁嫂子做什么防她跟防狼一樣?是,她是偷偷喜歡梁秀才,看見他就心跳臉紅,可她又沒對他怎么樣!
豆腐西施委屈極了,覺得自己白擔了懷疑。
若梁秀才真和她有點什么,這懷疑也算值了,可是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他甚至都沒仔細瞧過她。
人人都說梁秀才能中舉人、將來中進士,馬姑娘卻并不是因為這個喜歡他的,也不是因為他長得俊。
她喜歡他,另有緣故。
那天傍晚,她賣完豆腐收攤,走在竹竿巷內,經過梁家租住的小院門口,見那院門沒關嚴,她無意中往里掃了一眼。透過門縫,她看見梁心銘抱著小朝云坐在院子當中,面前放著小方桌,正握著她的小手教她寫字。
一個字寫完,小朝云把腦袋后仰,親了爹爹下巴一下。
梁心銘微笑低頭,也親了女兒腮頰一下。
父女臉貼臉,接著又寫。
那男子臉上透著溫柔、耐心,一下子打動了馬姑娘。她紅著眼睛想,嫁給他怕是不行了——李惠娘把夫君看得很牢,不可能容他納妾,要是能做他女兒多好。
馬姑娘貪戀梁心銘的溫柔,又求而不得,每日都很煎熬。
她很不忿自己的命運:做不成梁心銘的媳婦,也做不成他女兒,求一份安穩日子總不算過分吧?
還真是難!
她家有病弱的寡母,還有一個小妹妹,生活的重擔全壓在她肩上。每天早上,她都要推著豆腐車走街串巷地叫賣,賣完一批,再回來家門口擺攤賣第二批。有天早晨,她正在街上賣豆腐,被城里有名的“毒老虎”給盯上了。
“毒老虎”姓杜,是徽州城惡霸。
他幾次調戲馬姑娘,放話要娶她。
想起他,馬姑娘愁容滿面。
再說梁心銘一家。
經歷之前買東西一幕,一家人越發親愛,半點沒有備戰秋闈的緊張,只有溫馨。惠娘進院就忙乎起來,一面奔向廚房,一面叫朝云:“快下來,別老纏著你爹。他寫了三天的字,手上都沒勁了呢,哪擱得住你這么歪纏。”
朝云不用娘叫,自己急忙就從爹爹身上下來了,邁著小短腿跑進廚房,找她娘拿碗,說要跟爹爹分餅吃。
李惠娘遞給她一個碗,叮囑道:“拿穩些,別打碎了。”
小朝云忙緊緊地把碗抱在懷里,放慢腳步走去堂屋。
梁心銘拗不過女兒貼心,最終還是和她分吃這個餅。
他抱著朝云坐在桌邊,面前擺著碗,把餅掰成兩半,遞一半給朝云,又將碗端起來,接在她胸前。
朝云沒吃,先側首仰面看著他咬了一口,忙問:“爹爹香不香?”他點頭道:“爹爹香。”
朝云絲毫沒感到他的語病,樂得眼睛彎成月牙兒,捏著半塊餅也咬了一小口,小嘴嚼得特別歡,嚼了半天也舍不得吞下去,仿佛在回味,怕吞下去那味道就沒了。
梁心銘定定地看著女兒,目光溫潤如水,道:“等放榜了,爹爹買幾斤回來,讓云兒吃個夠。”
小朝云大聲應道:“好好!”
她對爹爹的話從來不懷疑。
在她幼小的心里,爹爹可能耐了,說什么是什么,說放榜那天買幾斤餅,那就一定會買回來。至于為什么要等到放榜那天才能買,就不是她該操心的事了。
李惠娘飛快地炒了一碗青菜一碗秋扁豆,又從灶洞里將煨罐小心搬出來,將燉好的雞湯舀了一大瓦缽,將煨罐依舊放回灶洞內,然后將幾個菜都端去堂間,擺在四方桌上。
小朝云立即被雞湯的香氣吸引了。
這香氣實在刺激得她抗拒不了,想要把目光從瓦缽上挪開,那是千難萬難,比不看燒餅難多了!
李惠娘首先幫梁心銘盛了一大碗雞湯,還把雞肝以及雞肚內沒見天的蛋黃都舀給他,雞腿也搛了一只給他;剩下一只雞腿則盛給了小朝云;她自己,啃雞骨頭和雞腳。
梁心銘看著她搖頭道:“怎么都給我。這雞蛋給朝云吃。朝云吃了長聰明。”說著把雞肝和雞蛋都搛給了小朝云。見惠娘斜眼嗔他,忙解釋道:“我不吃那個——你不是知道嗎?我吃雞腿好了。”
李惠娘愣了下,低下頭吃飯,沒有再說話。
朝云擔心地問:“爹爹,朝云笨嗎?”她以為爹爹嫌棄她不聰明,所以把雞蛋給她吃,讓她長聰明,而爹爹自己已經很聰明了,不需要吃雞蛋。
梁心銘道:“朝云聰明。吃了雞蛋會更加聰明。”
小朝云咬了一口雞肝,粉香滿口,幸福地笑了。
梁心銘掏出棉帕,輕輕將她嘴角的湯漬擦去,柔聲道:“等爹考完了,帶你出去玩。咱們去山上摘桂花,回來做桂花甜酒。煮甜酒圓子給朝云吃。”
小朝云樂得眼睛又瞇成月牙兒。
她覺得,爹爹總有數不完的驚喜給她,讓她每一天都充滿希望,而這希望又不斷實現,從未落空過。
這樂趣,絕非言語可以表達。
李惠娘見女兒快樂的小模樣,忍不住笑了。
夜深了,半月掛在天空,照著徽州城。
梁家小院內,李惠娘先打發小朝云睡下,又去廚房燒了一大鍋熱水,伺候梁心銘洗浴。
臥室內,一燈如豆。
窗上掛著厚厚的窗簾,床頭也掛著帷幔。帷幔內,大木盆中倒了半盆熱水,熱氣騰騰,旁邊還放著一桶。
梁心銘正在脫衣服,脫了外衣,再是中衣;脫了中衣,并沒有露出結實的胸膛,他胸上纏著厚厚的白布。他低著頭,在腋下摸索了一番,不知從哪牽出布頭,慢慢解開。
一圈、兩圈。
他慢慢轉動身子。
白布越來越長。
落在地上,如一堆白云。
一圈又一圈,終于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