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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張千金的決斷
小轎抬起,轎夫們得了雙倍的賞金,走的就格外快些。范進緊隨在轎旁,范志高與關清,則在前面開路。范志高有意加快了腳步,又小聲對關清道:“走快些,讓他們看不到我們,才好說話。”
“我們走快有什么用,有轎夫在,能說什么?”
“關大哥,你這就不懂了,沒聽說過眉目傳情?”
“你看看這什么見鬼天氣啊?這種天氣把頭探出來眉目傳情,你不怕凍死?”
“沒情調,難怪你討不到老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抬杠,而后方,范進與兩乘小轎里的女人,實際確實沒什么話可說。畢竟這四個人是從城里雇的,不是自己人,說話肯定要走漏風聲,這個風險沒人愿意承擔。
由于雪暫時停了,回去的時候比去時就快的多,直到進了城門,范進才問道:“世妹,我們要不要去珠市樓?你不是說要去見見三聲慢……”
轎子里沉默了好一陣,少女的聲音才傳出來。她的聲線本來優美異常,可此時聽起來,卻有些沙啞。“不必了……那是他們的事,外人還是不要干預為好。還是先回府,有一些急事要辦。”
范進已經做好準備,回到府里,肯定要面對張嗣修的責難,如果對方脾氣暴烈些,說話可能就會非常難聽。這事本來責任就在自己,加上還要有所圖謀,被罵了也不能還嘴。
好在他本來就是豁達之人,更不是要強性格,真被罵了也不會翻臉,只有了準備就沒什么懼怕。可等到回府之后,卻發現張嗣修已經開始罵人,罵的并非自己而是三弟張懋修。
在張家幾個兄弟里,張氏的年齡小于嗣修大于懋修,其在長輩面前固然受寵,在同輩間也是大家的小公主。哥哥疼愛,兄弟懼怕,很少有被罵的時候。幾個男丁里,則是嚴守兄友弟恭之訓,平素兄長固然愛護手足,可真若是翻臉開罵,做兄弟的也只有承受一途,不敢有半句還嘴。
“三聲慢!你真是長出息了!找女人沒關系,為什么要找到這個賤人頭上?誰不知道她在這江寧城里,是有名的裙帶松?只要銀子給的夠了,不管身份年齡,都能做她入幕之賓。在一等行首里,她是頂不值錢的一個,如果不是因為相貌確實出挑,怕是都入不了一流花榜。你年紀輕,貪她美貌與她有點什么,也不足怪。可是你現在……現在想把她贖出來做外室,你莫非是瘋了?你現在都沒成親,哪能有外室?如果不是綢緞莊的李掌柜跟我說起,我還不知道你想向綢緞莊支銀子贖人的事,平素見你穩重老實,本以為你是最讓人放心的一個,沒想到就是你惹出來的禍事最大!”
正在訓人的當口見妹妹與范進回來,張嗣修愣了愣,“你們……什么時候出去的?”
“出去一陣子了……算了不說這個,一會我會跟你細說,懋修這是怎么回事?”
“你問他自己!”張嗣修恨恨地一指張懋修,“越來越出息了,居然想把咱家存在李掌柜綢緞莊里的銀子取出來,給一個女人買房子做外室。李掌柜只當哪里侍奉不周到得罪了咱家,因此不在那存錢。今天特意備了禮物來賠罪,若非如此,我還不知道有這當事。你說說看,三弟這是不是瘋了?”
發了一陣脾氣,張嗣修才發覺妹妹的神色不對勁。原本在秦淮會之后,人就有些懶洋洋地,做事提不起精神,人也比較缺乏活力。當時只當是人在病里,自然如此,并沒當回事。可是現在她身體已經恢復大半,氣色反倒是比那時更難看,整個人就像是失去了靈魂支撐的骨架,讓張嗣修心內莫名一陣驚慌。
“小妹,你怎么了?趕快請個郎中來看看,我看你這氣色……”
“我沒事……”張氏攔住了兄長的話頭,又看看張懋修。“三弟,二哥的話是真的?”
范進拱手道:“我且告辭,不打擾幾位談家事。”
“不……范兄留下吧,一會也有事要你幫忙,別來回走動了。”張氏叫住范進,又看向自己的兄弟。“我現在精力不濟,沒有太多時間耽擱,所以你也不要跟我這里磨蹭。你和那個女人的事,我不想多問,只問你一句,你覺得她對你是真心的?”
張懋修點點頭,偷眼看了看二哥,又看看姐姐,壯著膽子道:“我……我想要她……”
“胡鬧!她是什么東西,也配進咱們家門么?人盡可夫的下賤女子,前些時和徐維志打的火熱……”
張氏制止了兄長的怒火,又對張懋修道:“你很快就要進京了,這一科雖然不下場,但是也要增加歷練,多認識一些人,為你將來下場出仕做準備。姐不想讓你在這件事上太分心,所以快刀亂麻,把它解決了就好。你找個時間,讓那個女人來一趟,讓我和她談談。”
這下卻是張家兩兄弟同時搖頭道:“這怎么使得?”張嗣修道:“那等賤人與你談?她也配?”張懋修卻看著二哥,又看姐姐,“你……你不是又要用那招吧?”
張氏苦笑一聲,“你想到哪里去了。姐看看她,只是想和她說說話,沒有其他的意思。你年紀小,涉世未深,容易為人欺騙。其實折幾兩銀子,上一個當,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若是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傷了……心,就劃不來了。”
少女長出了口氣,仿佛要把很多情緒,順著這口氣呼出體外。“如果她值得你喜歡的話,這樁事包在我身上,父親那里我會幫你說話。做外室不是個辦法,那等女人終究名聲不好,再當了外室,說不定會給你帶來很多議論,要做就做側室。”
“側室?三弟瘋,你怎么也陪他瘋啊?那女人什么身份,有什么資格進咱家的門?當初我在家鄉時……你怎么說我來著忘了?還有,你什么時候出去的,出去了多久去了哪里,怎么感覺你整個人都不對勁啊。”
少女道:“我精神不好,你別惹我。這女人什么身份我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樣呢?這等人比普通女子更知道利害,只要咱們家聲不墜,她就不敢放肆。反倒是養在外面,才容易出問題。我到時候看看她的為人,如果過門之后會家宅不寧的話,我不會讓她進來的。如果人還可以,為什么硬要拆散一段姻緣?你們男人心里有天下,有家國,有黎民蒼生,于是女人就連一點地方都占不得?一個是這樣,個個都是這樣,女人又招了誰惹了誰?”
她說著話,情緒有些激動,張嗣修只好擺著手,“你先緩一口,春香,給小姐倒茶。真是的,誰惹了你啊,拿我們撒火。三弟的事,我們從長計議,反正過兩天就要出發了,等三弟回來,三聲慢說不定都嫁人了。”
張懋修道:“我就是擔心這個……”
“是啊,當然要擔心了。男人以為女人會等他一輩子,這種想法傻到了家。女人又不欠你什么,也沒得到什么承諾,憑什么要在原地等你們一輩子。等著你們做大事,上報君王下安蒼生,功成名就之后,才想起這個女人,百姓還要說一聲長情……簡直可笑。動身之前,這件事必須有個了斷,不能耽擱。還有,讓人把徐維志請來,我有話同他說。”
張懋修臉色一白,“姐……銀珠說……這事不大好跟徐兄當面說。最好就是偷偷帶她上船,大家一起去京里。”
“我不是為這事。父親那里還沒點頭,你現在帶她上京不妥當。”少女的頭有些疼,以手扶著額,輕輕敲打著,
“我找徐維志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說,讓他掌燈之前必須過來,不能耽擱。范兄你也留一下,大家一起談。對了,可以跟沐夫人說一下,這事與六小姐有關,請伯母不管有多少氣,也等事情說完之后再來找我理論。在那之前,為了六妹,也請她千萬息怒。”
張家還住在徐家別院里,下人去請亦不為難,還不等點燈,徐維志就已經從外面一瘸一拐的走進來,模樣既狼狽又有些好笑。為著徐六小姐出天花的事,他著實挨了幾頓狠打,人又被禁足。
如果不是張氏說明是為了六小姐,他想出來,也沒現在這么容易。與他同來的,還有徐家的一位大總管徐安,雖然名義上是徐維志拿主意,但真正要來判斷情況的則是這位徐總管。
椅子上鋪了極厚的墊子,坐下時依舊疼的齜牙咧嘴,張懋修有點不敢看對方,將頭轉向一邊,張嗣修則不知妹子做何想法,只好看著她與徐維志說話。
“徐世兄,小妹今天出了趟城,到花莊里走了一遭。”
徐維志與張嗣修、張懋修的神色同時一變,張氏弟兄幾乎同時看向少女,隨即又看向范進。如果不是顧慮徐維志在場,只怕已經發作起來。徐維志本人在聽到少女的說辭后,神色也是一變,“什么?世妹去了那地方?這……這怎么使得。那里也是你能去的?”
“沒什么,我與六妹情同姐妹,只是去一趟花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衣服已經換過,你們不用忙著捂鼻子,不會傳染給你們。反正去也去過了,現在說什么都沒用,請徐世兄來,是要商議一件要緊的事。我們把事情說完,再說其他。小妹和范兄,在花莊那里,發現了一些事……”
她語氣平和地介紹著花莊內的情形,張氏弟兄實際是沒什么心思聽的,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少女身上,張嗣修吩咐幾句,就有小廝退出去,預備著什么。其看向范進的眼神也很有幾分不善,由于早有準備,對這種態度,實際也就見怪不怪了。
徐維志聽了一陣,面色一變,用手猛地一拍桌子,不想牽動傷口,隨即就是幾聲痛叫。
“這幫忘八糕子,簡直無法無天了!我看江寧縣的官,是當到頭了。等回頭我就帶上人,先去砸了衙門再說!”
“徐世兄,現在要緊的不是砸衙門,而是怎么處理接下來的事。那些胥吏雖然被拿下,但是只治標不治本,時間長了,事情還是會發生。那里地處偏僻,官府監督不及,一群衙役沒人約束,周圍又有那么多女子,早晚還是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我們得想個法子,先把這事辦了再說。再者,那里的環境太惡劣,六妹的心情本來就不好,再待在那種環境里,病只會越來越嚴重,為了她的身體著想,也要給她換個地方。”
“我早就想讓六妹換地方,其實我娘也不想讓妹妹受罪的。可是衙門里的那些老倌兒實在可恨,就是不許人出莊子,搞的我們也沒有辦法。后來劉兄倒是說過,過了眼下這一陣悄悄把人換個去處,如果世妹有好辦法,可以讓老六提前換地方,小兄求之不得。”
“只換她一人確實難,要換,就要整個換。這是一筆很大的開支,不知道魏國公府愿意不愿意出這筆錢了。”
徐維志道:“銀子的事好說,就是不知道,要怎么辦?”
“從國公府的田莊里,選一處離城池最近,也最方便照應的,設為花莊。再由國公府出錢,雇傭出過花的人擔任監察,與衙門共同負責花莊的維持。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即使瘟疫過去,那里怕也只能荒廢,不能再耕種。國公府是否愿意出這筆錢,小妹就不好勉強了,請世兄定奪。”
徐維志道:“錢和田的事都好辦,可是移花莊這是要衙門點頭的事,等到一圈公事走下來,只怕什么都耽誤了。”
張氏道:“這件事,自有小妹與范兄去辦。二哥,三弟,你們也不用看著范公子發惱,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有什么話就朝我說。如果誰多說范公子一句,別怪我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