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洪家的利益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一點點被人切割,分潤。洪承恩的倒下,并不能阻止別人來分割洪家的好處,相反,倒是讓這種行為更加肆無忌憚。
先是糧長職位的交卸,接著又是衙門里職務的出讓,以及土地店鋪的變更。胡二弟興沖沖的當上了小店掌柜兼衙門幫役,連帶著胡屠戶也天天臉上掛著笑容,在集市上說話聲音變得更大,一個攤子占了兩個攤子的位置,卻不用出半文門攤錢。只是人逢喜事心思不屬,秤上越發沒準頭,以往一斤最多虧一兩,現在朝著三兩的虧空飛奔。
一切都仿佛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唯一的例外,就是天氣。
炎熱的天氣,即使是坐著不動,也控制不住出汗。在這種天氣里從事體力勞動,就如同受刑,倉庫里招苦力的價碼,都比平日多兩個銅錢。
雖然倉庫里做事不用受陽光暴曬,但是通風效果不好,整個倉庫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蒸籠,人在里面,汗水就不停地向外鉆。不能及時補充水分的話,很容易中暑暈厥。
倉庫里的男人雖然熱的要命,卻還不敢脫光上衣,至不濟身上也要套個短褂子,將一條手巾搭在肩頭,不時地拿著汗水。擦不了幾下,就要用力地擰手巾,污濁的汁液隨著男子的絞動,從毛巾上滴滴答答落下。
倉庫里進出的人往來不斷,有的送貨,也有的提貨,忙個沒完。幾名管事一邊罵罵咧咧地抱怨著天氣,另一邊依舊一絲不茍地核對著數字,檢查口袋,認真履行自己的工作。
一聲吆喝聲中,十幾個力夫將一輛大車推進來,上面的麻包碼的像小山頭。一人拿著單子與倉庫里辦著交割,“牙行的經濟已經花押了,這是三十石大米,請您這里簽收。”
一個高大強壯的大漢迎上去,接過送貨人交上來的單據卻也不看,隨手放在一邊。“我們是粗人,哪里認識字?你說這是三十石大米?來人,稱一稱!”
送貨人愣了愣,隨即面現幾分難色,“這位兄弟,這可是三十石啊,稱的話會不會太麻煩了些?”
“這還算麻煩?我們待會還要抽查呢。我們有大秤,不費多少工夫的,快搬。”
送貨人見有人開始動手卸包,連忙一拉這大漢的胳膊,施了個禮。“這位兄弟,還沒請教貴姓?”
“關清。”
“哦……我想起來了,關兄弟是吧?聽說過兄弟的名號,是咱們這邊有名的好漢,失敬失敬。兄弟,你也看到了,天氣這么熱,下面的人太辛苦,都想著快卸了貨,好去休息。你這么一查一稱,實在太耽誤工夫,依我看大家隨便意思一下就好了,何必搞的那么嚴重?牙行的經濟都花了押不是?”
“牙行是牙行,我們是我們,大家不是一回事。朝廷花的錢是買二等米的,如果用糙米劣米甚至是假米來糊弄,我們就不能收。前幾天有人還想用些空麻包沖數,不查查看怎么行?快動手,抓緊時間驗完貨,你的人也好休息。”
送貨人臉色一變,連忙一拉關清的手,將一塊銀子遞過去。“兄弟,咱們初次相見,今后常來常往,少不了互相幫襯。實不相瞞,我和制軍衙門里也有路子,只要報我的名字,就算是空麻包他們也照收。還請高抬貴手,行個方便。”
“方便什么方便!既然你的名字那么好用,那就自己去肇慶交糧食好了,別來壞老娘的名號!我倒要看看,牙行哪個經濟給你畫的押,我親自去找陳老講道理。”
來自頭頂的嬌叱把送貨人嚇了一跳,抬頭看去,先看到的是兩只晃來晃去的合色繡鞋,緊接著就看到一個高坐在糧囤上乘涼監工的少婦。身上著著一件緊身粉緞子小襖,下面穿的不是裙子而是條扎腳褲。也惟如此,才敢坐在男人頭上,不用擔心走漏風光。那些苦力們寧可熱的滿頭冒汗,也不敢脫光衣服的原因,多半也在于此。
少婦所在的位置很高,進門交糧的人只忙著交割物資,沒人往上邊看,自然就注意不到。交貨人這時才發現頭上居然有個女人,驚鴻一瞥間,只見這女子棠紫面色,鳳目修眉,五官極是動人。還不等他仔細端詳,這女子已經隨著發喊,手在麻包上一撐,人如飛鳥般自麻包上落下。纖纖足尖在幾處麻包上借力卸力,送貨人甚至沒看清女子的動作,人便到了眼前。
女人也很熱,光潔的額頭上滿是汗水,一手拿著羅帕在擦,另一手拿著輕羅小扇不住搖動。能在這種環境下工作的女性,當然不會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人幾乎是貼著這送貨人站著,咄咄逼人的氣勢,反倒是讓這個男人不住后退。
“你很了不起是吧?制軍衙門有關系是吧?我不管你的靠山有多厲害,你自己有多本事,我梁盼弟是有名的搶錢梁,只認銀子不認人。不過我賺銀子,靠的是力氣和本分,不搞歪門邪道。經我手的軍糧若是出了紕漏,我丟不起這個人。我倒要看看,你的糧食怎么樣。”
說話間女子已經來到那麻包之前,也不招呼人幫手,將帕子在腰間一塞,羅扇輕擲。隨便抽了個麻包,將百十斤重的大米包一提一甩,向一旁扔去,纖足飛起朝著米袋子上猛地一踢。
一聲低沉的撲哧聲響起,米袋上應聲出了個窟窿,大米如同破堤洪水順著破口流出來,流的到處都是。梁盼弟目光如炬緊盯著這些米,只見在流淌出的米里,顏色駁雜不一,顯然摻了不少的陳米糙米,里面還混著不少的稻殼。
她冷哼一聲,又將那張貨單抓在手里掃了一眼,又來到送貨人面前,貨單幾乎就拍到那人的臉上。
“這就是你說的畫押?是不是以為老娘不識字,不曉得你寫的什么鬼東西!我告訴你,老娘認識的字怕比你還要多一些,是南海案首手把手教的。這上面寫的是收米二十石,這中間差的十石米哪去了?這里面這些東西,又是怎么回事?”
關清這時已經抓住送貨人的胳膊,輕松的向后一別,就將他牢牢按住。“好大膽子,居然敢耍詐!要是信了你的話,這十石米怕不是我自己得賠出來?我這就送你去錦衣衙門,交給各位緹騎老爺處置。”
梁盼弟來到送貨人面前,朝他臉上吹了口氣,“有時間看女人的腳,不如想想該怎么把生意做好。我現在給你兩條路,第一是我把你送去肇慶,讓你去找你制軍衙門的靠山,看看他怎么幫你。第二就是我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你把糧食運回去,換三十石大米來,大家如數交帳。剛才這一切,就當開個玩笑。選哪條路,你自己挑。”
送貨人忙不迭道:“我選二,選二!三姐給條路走,小的保證把好糧食運來。”
梁盼弟揮揮手,“關清放人,大家都是斯文人,動手動腳的像什么樣子,我的面子都被你丟光了。這位朋友,我梁三姐這個人呢最講道理了,別人對我一分,我就還他十分,人砍我一刀,我斬他滿門!我這次是兩萬多石糧食的大盤口,大家好好做,保證誰都有肉吃。如果只貪圖眼前一點小利,壞了大局,那還怎么做生意啊,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她說到這里又朝男子展顏一笑,伸手幫他理了理被扯亂的衣服,將貨單在他眼前一晃。“我手下都是粗人,沒輕沒重的,沒弄疼你吧?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我道歉,您老慢走。這糧食都拉回去吧,湊夠三十石再來,這貨單到時候用的上,我就先收著,到時候畫了押再還你。”
送貨人被她的兩面手段搞的云里霧里,不敢再多說什么,匆忙吩咐著力夫將大車重又推出去。回頭看看倉庫,又想著方才梁盼弟的一番動作,搖搖頭道:“這女人倒真是個母老虎,手段這么厲害,想要從她手里撈摸幾文,怕是不那么容易。這回反倒是落個把柄在她手里,歹勢歹勢。”
倉庫里梁盼弟指著那包破了口子的米袋以及地上肆意流淌的大米,吩咐那些苦力,“找掃帚把這些米都收起來。這一袋雖然沒有一百斤,但是六七十斤總是有的,大家分一分,算是你們的犒勞。我再讓王老送兩桶涼茶過來,大家辛苦是辛苦了一點,但是跟著我梁三姐,保證你們人人有錢賺,個個有米吃。”
六十斤米分到倉庫里,每人也有二斤開外的分潤,于這些苦力而言,已是筆額外之財。這些人并不在意米是好是壞,只要能填飽肚子,什么都可以吃。人們大聲歡呼著,稱道著女掌柜的仁慈。梁盼弟方待回到糧囤上去,顧白在這時從外面走進來。
兩萬余石的軍糧生意雖然不是一次進出,但是一個倉庫也不夠用。通過陳記牙行,共計租用了五個大倉庫負責流轉。梁盼弟不定期坐鎮于某一倉庫內監督,倉庫日常管理則是關清顧白,以及從薩家借來的管事幫忙。
顧白自己也負責一個倉庫的貨物收發,見他來便知道有事。這么大的生意,自然不可能從頭到尾波瀾不驚,來自商界、官府和江湖碼頭勢力的干擾或是介入,從來就沒停止過。
有了錦衣衛以及巡撫衙門的支持,這些麻煩大多可以化解,再有些麻煩也可以靠著利益手段予以解決。但一些突發情況總是避免不了,梁盼弟眉頭一皺,問道:“怎么?又有誰找麻煩?”
“不是,不是找麻煩,是有人來送米。可是他指名要見老板娘,說必須要跟老板娘當面交割,否則就不肯做生意。還說是九叔的同鄉,與老板娘也是鄉親。”
“麻煩,一準是洪家的撲街,來送米就送,還搞這么多事情,活該他們倒霉。”范進已經來找過梁盼弟,耳鬢廝磨之余,已經把訛了洪家上百石大米的事做了說明。想著這是洪家的買命糧,交割時仔細些也在情理之中,她點頭道:“那好,我去看看他們想要說些什么。其實交糧食就乖乖交了就好了,偏要搞這么多事情,麻煩。”
關清遞來杯涼茶,她一仰頭喝下去,一手搖扇一手攥著帕子,直奔顧白負責的倉庫。她本就是天足,又有武藝在身,步履很快,顧白反倒追不上她。倉庫里放滿了獨輪推車,上面滿是麻包,十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就在這些推車邊站著。為首者正四下張望著,打量著倉庫里的一切,梁盼弟走過去問道:“誰找我?”
來人看看梁盼弟,不答反問:“姑娘就是梁三姐?”
他的口音聽不是本地人,不過糧食商人的來源很復雜,梁盼弟倒也并未多想,只點頭道:“是啊,我就是梁三姐。大家交割糧食,又何必管我的姓名?”
“那好,我向姑娘提一個人,梁帶弟你可認識?”
梁盼弟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四妹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四妹的名字,還知道她現在在哪里。如果三姐有興趣,請移步,我們換個地方慢慢談。你看,這東西你總認識吧?”
說話間男子從腰里解下個香包遞過去,梁盼弟接過香包,端詳了一陣,猛地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四妹在哪?這是我給她繡的香包,為什么在你身上?”
“三姐別沖動,我如果有什么惡意,又何必主動來找死?誰不知道三姐現在是廣州有名的狠角色,連緹騎都賣你面子,我又怎么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再說,我就算有什么歹意,也犯不上拿上百石糧食來送人情。這些糧食就是四妹讓我送給三姐的見面禮。這些糧食我們雙手奉送,分文不收。這年頭有誰會拿這么多大米來做人情么?實不相瞞,四妹現在日子過的很好,就是想自己的親戚,有些話想跟你這個做姐姐的聊,不過在這里人多眼雜不方便,我們換個清凈地方慢慢講。”
梁盼弟看看這幾個漢子,又看看那些大米,點頭道:“好,去哪里談都可以,你帶路。”
午時。
范進方自用過飯,正在巡撫衙門里閑坐的當口,一個青衣從人步履匆匆的來見范進,送了個紙條過來。上面是梁盼弟寫的字,讓范進到她家里去,說是有個很重要的客人,當面說話。
凌云翼此時正在會客,算了算時辰,一來一回并不至于耽誤什么。想來多半是有什么糧商來談生意,需要自己這個巡撫幕僚的身份來撐場。這種事也做過幾次,算是熟門熟路,并不覺得奇怪。向凌云翼身邊的侍從說了情況,離開巡撫衙門直奔梁盼弟家里。
梁盼弟的家已經搬出了貧民窟,通過牙行的關系,在城里租了一套過得去的小院,與人談生意也不至于丟面子。這院落的位置不算太熱鬧,勝在環境清幽,不管是眼下談生意,還是將來偷香,都很方便,于這處選址最滿意的就是范進。
推開院門,喊了一聲三姐,并沒有人回答,梁盼弟也沒有出來接。范進狐疑著推開正房的大門,卻見房間迎面太師椅上,坐的并不是梁盼弟,而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老人朝范進點了點頭,語氣平和地打著招呼,“進仔,好久不見,這么久時間勞你照顧盼弟,很不好意思。今天我們兄弟正好聊一聊,讓我好好報答一下你的大恩大德。”
對于這個老人,范進極是熟悉,即使他兩世為人,乍一見到一個理論上死了的人好端端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并和自己打招呼,依舊是有些手足無措。更何況,自己一直以來在追求著這個死人的妻子,現在本夫出現,饒是他再如何膽大,也不由有些毛骨悚然。
“通……通哥,你沒死?三姐呢?”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