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志這種東西,是地方主官的業績之一,對于普通百姓而言關系不大,即便是書生,也都忙著看與科舉相關的的書籍,誰也不會去看縣志,更不會幾本縣志對照著,去找這個毛病。
范進之所以找到這個問題也屬偶然,他因為有過目不忘的加持,科舉資料讀的差不多,更何況這種資料本身就缺乏趣味性,讓他提不起精神。明朝話本雖然發達,可是能買到的他也都看過,念念不忘地繡像版水滸傳同人又找不到,只好翻縣志解悶。
由于一直惦記著洪家這個敵人,有關自己家鄉這部分記載看得就格外細致,于是,這段藏于文字里的秘密就被范進挖出來,成為他的致命武器。之所以從錦衣衛方面要了稅收帳簿,既是為了把事情敲死,也是為了拉錦衣下水。
有了薩世忠這條線,洪家問題是寬是嚴,尺度全在范進手里把握,就算府縣衙門想要把事情按下,范進也有把握讓其鬧大,當然,這也只是個保險而已,事實上不管是府還是縣,都沒太大必要把這件事給掩蓋下去。
如果把洪家的戶籍確定在番禺,那么他們就不能以南海人身份應舉當差,其家族中兩個書生以及衙門的吏役,這些寶貴資源,現在正處在隨時可能被人連根拔起的不利狀態。
洪承恩一向對這個能讀書的孫子言聽計從,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此時卻怒斥道:“胡說!咱們祖上就入了南海戶籍,怎么成了番禺人!你這書,都讀到什么地方去了?太爺,不要聽他胡說,我們是南海人,真的不是番禺人!我們種的也是南海的田,這些年一直按數交租服役,請太爺明查啊。而且……而且下花溪改過好幾次道,現在我們也該是南海人。”
高建功無奈地搖搖頭,“我又何嘗不希望你們都是南海人,不是番禺人。但是縣志記載如此,白紙黑字無可更易。確實下花溪后來也改了幾次道,可是……幾次勘界,那里都沒有動過,所以你們住的那片地方始終在番禺縣內。這些年,你們上錯了戶籍,也交錯了稅。番禺的公人,一會也該來了,等我們這里事完,還要請洪老去番禺縣,談談欠稅問題。自成化四年至今,你洪家耕種番禺土地過百年,卻不曾交過一粒糧食,這件事非同小可。眼下咱們廣東第一要務就是收糧收稅,欠稅這種事,誰又敢給你壓下?”
洪家這種歷史遺留問題,在正常年月大多是選擇和稀泥,把事情壓下去。畢竟已經錯了一百多年,就這么將錯就錯下去,對各方都有好處。
可當下軍情緊急,為了應付肇慶大兵開銷,廣州幾乎已到刮地三尺的地步,殷正茂文書接二連三發來,催要錢糧,誰如果耽誤了大軍供應,便要指名嚴參。
在巨大的工作壓力下,即使是經濟欠發達的縣城,這個時候也千方百計搜刮錢糧以維持軍需。如果有人說給某位縣令提供超過一千名納稅人口,外加百年欠稅可收,這便是縣官的大恩人。
范進這一記,如同打蛇正好打在七寸之上,給洪家的打擊堪稱致命。過去的規矩,現在已經講究不起。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前程,這件事牽扯到哪個層面,或是洪家死不死,對番禺現任地方官來說,顯然沒有自己的紗帽重要。
再者一百多年前的事一大好處就是,確保當時的主事官,沒可能活到今天還身在高位,放手收拾也不會有后遺癥。
從高建功的角度看也是如此,洪家今年的稅已經交完了,不管是對是錯,都沒有從衙門里把稅要回去的道理,也不可能辦到。他終究是坐鎮南海的二尹不是縣令,連侯守用都同意把上千納稅人交出去,他又有什么不舍得的?
他從佛山調回南海,是自己上任,身邊沒帶幾個隨員,于南海本衙公人使用上極不順手。經制吏他是動不了的,只能經過吏部才有權變更,這回出了這樣的事,正好可以把衙門里理一理。把洪家那幾個名額讓出來,把自己的人安置在上面,且能示好于凌云翼。
范進可是凌云翼的幕僚,一個土棍,一個巡撫幕僚,該和誰交朋友,這筆帳高建功算的很清楚。
范進從失魂落魄的洪大安手里拿回縣志,輕輕一合,“洪兄,你的才學很好,我想到了番禺考試,也一定可以得中。無非是等再到縣試時重考一次,無非就是不一定得中案首而已。這不算什么,有麝自然香,不必大風揚,你只要才學足夠,是不是案首,都能考中功名。好好讀書,別多想。錢糧賦稅的事,那是令祖考慮的問題,咱們讀書人,不摻和這等俗務。范某一介書生,不干涉公務,先告辭了。”
他向高建功行了個禮,就告辭而出,至于洪家人接下來怎么向高建功求情,就不關他的事。有他在,高建功有些事不方便做,他也不能不識進退討人厭煩,把火一點起來,接下來自然就是全身而退。
今天他告了假,離開縣衙門,直接回了自己的院落。推開院門,就看到正在院子里掃地忙碌的胡大姐兒。見范進回來,胡大姐兒忙跑上去,接過他手里的書,溫順地說道:“水在灶上,一會開了就給進哥兒泡茶。房間已經收拾好了,進哥兒在里面等一陣,院子一會就能收拾干凈。”
范進笑了笑,“你不問問我,官司打的怎么樣?大伯的力差又是個什么結果?”
“我相信進哥兒,沒有什么事是進哥兒辦不到的,你肯定是把洪家人教訓了一頓,把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所以就不用我多問了。”
她的目光里滿是對范進的相信和崇拜,在她的世界里,范進就是她的神明,隨心所欲無所不能。范進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院中石凳上,
“你說的很對,這官司基本是贏了。大伯的力差高二尹已經答應我,改派他人前往。回頭你去跟大伯說一聲,不用住客棧,每天照常做生意,將來誰敢收大伯的門攤錢,就報我的名字。至于洪家,這次不是教訓,是一棍子打斷他的腰,我倒要看看,平素威風八面的洪總甲,這回該怎么哭!”
胡大姐兒臉上笑意更盛,“我就知道進哥兒什么都行的,這次進哥兒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進哥兒才好。還有上次那五十兩銀子,阿爹聽說不用還給張家了,轉手就拿了二十兩給二弟,現在怕是要他還,也還不出。”
“我是送給他的,沒打算讓他還。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報答,再說這些就沒必要。”
聽他說到最好的報答,胡大姐兒的臉泛起紅暈,低下頭去喃喃道:“那……那不是報答,是我早就想要做的事情。進哥兒要什么,我都愿意給,是我心甘情愿的。”
“真的?”
“恩。”
“那我要你讀書習字,你愿意么?”
胡大姐兒本以為范進又想像那天一樣把自己撕碎,心頭砰砰亂跳著,準備含羞答應。不想范進的話鋒一轉,居然問起了讀書習字。她一時間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抬頭看向范進,似乎沒明白他在說什么。
“我說讀書習字打算盤,你愿意么?你雖然幫大伯做生意,可是也只是干些下手活,沒干過正事,這是不行的。大伯年紀一天比一天大,將來有做不動的時候又該怎么辦?殺豬這種事呢,我其實也不怎么擅長,所以沒辦法教你,可是做生意不一定非得殺豬,可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得會管帳。我想過了,我教你讀書寫字,再教你打算盤算帳,將來不管你做什么生意,都可以自立門戶,你愿意么?”
胡大姐兒順從地點著頭,“進哥兒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可是進哥兒,女人也可以做生意么?那不是和黑寡婦一樣,被人說成壞女人?”
范進直視著胡大姐兒的眼睛,“不管別人怎么說,你覺得三姐是壞女人么?”
想著梁盼弟與范進走在一起的樣子,胡大姐兒很想點點頭,但心里知道,頭一點下去,進哥兒一定會不高興,而自己是不能讓他不高興的。只好違心地搖頭道:“不……不是。”
“這不就完了,一個人是不是好女人,跟她做不做生意沒什么關系。憑什么女人就不許經商?憑什么女人就不許出來做事業?我跟你說,有的地方女人還能帶兵打仗呢,還記得我給你講過花木蘭那個故事么?我現在手里有一些錢,這些錢放在家里怕丟,更不會生出別的作用。我想用它們當錢母,為我生出很多錢來。”
胡大姐兒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進哥兒是想學別人去放債。我聽說好多有錢人都是這樣,別人還不出債的時候,就拉走他家的牛,或是拉走他家的女兒給自己當媳婦兒……”說到這里,她又有些害怕的看著范進,
“進哥兒,那些欠債的人好可憐的,又哭又鬧還有尋死的。你可不可以只放債,不拉他家的女兒做媳婦兒啊?”
“呸,你才放債呢。”范進拿起折扇在她頭上輕輕一敲,“我看真很像放債的惡霸么?我是說,要拿這錢當本錢做生意。”
“做生意?開店?這倒是好事,可是進哥兒是書生啊,書生怎么能做生意?聽說那樣會被人看不起,還會耽誤學業。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不管生意做的多大,都不如讀書人受人尊敬,進哥兒還要給巡撫老爺做幕僚,又哪有時間經營?你還是該去讀書考試,至于吃飯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我來養活你。”
胡大姐兒想想范進那些銀子,這話自己說的就沒底氣,聲音都低了幾分,“我……我可以想辦法養活進哥兒的,我不怕吃苦。”
“我知道你不怕吃苦,所以后面,我會讓你吃苦,你到時候別喊累就行了。”范進說道:“你說的很對,我是個讀書人,自己出來做生意不方便。但是我不做,我可以讓我的親人來做生意,這是沒有問題的。國朝的豪門巨室,哪家不是有人讀書,有人出來經商,雙管齊下發財?這次三姐跟我承攬軍糧輸送,算是個很好的機會,不在于賺多少錢,而在于讓我們認識了很多人,有了很大的人脈。這些人脈關系,我想要利用起來,做一點小生意不成問題。薩世忠也答應了我,會幫我的忙。有錦衣衛的關系,搞個小牙行不成問題,干活的我去找人,但是具體經營的掌柜,我就得用自己人。做掌柜的,不認識字,不會算帳又怎么行呢?三姐是可以幫你,但是你自己也要自立啊。”
聽到范進把自己說成自己人,胡大姐兒的心里便已滿是蜜糖,固然聽到梁盼弟的名字讓這蜜糖里多了幾分酸楚,可是這個結果已是她目前所能得到最好的結局。她點著頭:“我一切都聽進哥兒的,只要你教我,我就一定學。就是我比較笨,可能學的很慢,進哥兒如果生氣可以打我。”
“肯學就好,笨或聰明都沒關系,用心就不怕學不會。來,我先教你寫幾個簡單的字,再教你打算盤。”
陽光照在院里,女子笨拙的動作,在陽光襯托下,也顯的頗有幾分可愛的意味。胡大姐兒在學習上確實缺乏天賦,字寫丑而且總是忘記寫法,于算盤上更是打的雞飛狗跳不成章法。范進只好在她身后,拉著她的手一筆一畫的教授。
日影漸斜,少女寫廢的宣紙,碼成厚厚一疊。看著雪白的紙,被自己胡亂涂鴉得不成樣子,胡大姐的臉漲的通紅,搖頭道:“我……我不是這塊料,做不來的。這么貴的紙,都被我糟踐了。咱們村里,只有進哥兒有資格讀書寫字,還是讓我回廚房給進哥兒做飯……”
范進拉著她的手,“你當寫字這么容易?一下午光景要是能練出來,這讀書人也就不值錢了。別急,慢慢寫,我教你。”扶著大姐兒的手,指導著她運筆用力,又該在何處停頓。
兩人這樣的接觸,自然就離得很近,隨著兩人的手握在一起,胡大姐兒的呼吸變得短而急促,臉連著耳垂都泛起紅暈。口內輕聲呢喃著“進哥兒……”人無力地向范進懷里靠過去。
就在此時,敲門的聲音響起,聲音不急,但是很堅持,且有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傳來,“范兄,在家么?請開門賜見。”
受驚的胡大姐兒幾乎叫出聲來,慌忙著從范進懷里跳起,沒命地跑進屋里,趴在床頭猶自驚魂未定,只不住地自責道:我是壞女孩,怎么可以沒廉恥的勾引進哥兒,他一定會看不起我……。
范進倒是比較沉著,將筆和硯臺重新放好,整頓著衣服沉聲道:“門外何人?”
“范兄,在下洪大安與家叔特來拜見范兄。”
院門開處,就見到洪大安與洪波這對書生叔侄站在門首。洪波身為二等增廣生,往日對于范進這種帶瓦楞帽的而言,是處于絕對強勢地位的。可今天見了范進,卻鄭重的打了一躬,“范公子,在下洪波這廂有禮。”
“不必多禮,有話院里說吧。”
三人進了院子,范進回手帶上院門,又示意兩人在石凳那坐下,隨后問道:“二位,你們當下似乎是該忙著辦學籍的事,怎么這么得閑,跑到寒舍來,不知有何指教?”
洪大安的臉色變了變,畢竟長期自視洪家三代第一人的他,還是第一次吃這種虧。反倒是洪波日常交際,隨機應變,強自一笑:“范公子說笑了,指教二字不敢當,我們是來為洪家上下上千丁口,求一條活路的。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范公子總不想把洪家趕盡殺絕吧?求您高抬貴手,給我們留一條路走。”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