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重定社火
第五章重定社火
一座祠堂影響的并不只是個祭祖地點,祠堂所在的村落,實際是擁有很大相關利益的。包括社學、社倉等公益項目,以及因此而產生的祭田、社田、學田。
這些田地由于是全村公益開支,所以在繳納糧稅時,肯定是要刨除在外,不用考慮進去。但是朝廷的賦稅,不會把社田學田豁免掉,這部分開支,還得所有人共同承擔。由于都是范氏宗族中人,田選在大范莊,小范莊也要承擔租稅。祠堂的位置,既有著經濟利益,也代表著一個社的中心所在。
范長旺這個問題,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刺出一記花槍,內藏無數變化,萬千后招,一個回答不當,便會遭到一記凌厲的殺招攻擊。范進心內暗笑:鄉村老朽,也想與讀書人斗智?他微笑道:
“大伯,這不是小侄的意思,更不是我們村子的意思,而是祖宗的意思。修一座祠堂耗費人工物力不小,不可草率行事,在行動之前,一定要想明白,祠堂是怎么塌的。您看,之前臺風過境祠堂都可以挺住,區區三天的雨,祠堂就塌了,這合理么?依小侄看來,這分明是祖宗示警于子孫,他們不想繼續住在這里,想要換個地方承襲香火,保佑子孫。可惜沒辦法對子孫說明,就只能作出警告。人說順者為孝,我們既然要做孝子賢孫,就得聽祖宗的話,祖宗想搬家,咱就得順著祖宗的心意。否則的話,這祠堂怕是不容易修好。即使把祖宗強留下來,也再難得到庇佑。當然,小侄歲數小,見識短淺,若是有話說的不到,大伯還請多多見諒。”
煙霧繚繞間,范長旺一雙老眼直視范進。他的年紀已經過了六十,在大明朝,這絕對算是長壽那一類的老人,尤其是廣東這種鬧海盜倭寇的地方,男性的平均壽命更低。范長旺算是經過風浪,見過大場面的主,雙目之內精氣十足,兩眼緊瞪著范進,一字一句道: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祠堂修在小范莊了?”
“不,小侄的意思,是讓祖宗說了算。”
范長旺被他氣的一時語塞,如果自己略有松懈,怕是不敬祖宗的言語,就會順著嘴說出來,連帶方才帶著鄉親參拜靈牌的舉動也就成了笑話。他不怒反笑,刻板的老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
“進仔,你說說看,祠堂修在小范莊,對我范姓子孫又有什么好處?”
“大伯,小侄說過了,從沒說過祠堂一定要修在小范莊,而是說交給祖宗做決定。不管是抽簽還是扶鸞都可以,萬事先問祖宗,再做定奪。祖宗歡喜,我們做子孫的,就都有好處了。比如一向騎在我們頭上的洪總甲,說不定就不能再欺負咱們,那才是我們范姓之人真正翻身的一天。”
總甲為里長別稱,大小范莊皆屬于金沙鄉管理范圍之內,金沙鄉的里長洪承恩,也是這一鄉的糧長。洪武年時,糧長授錦衣職,幾可頡頏知縣。到了現在雖然早已經沒了國初威風,但于整個鄉而言,依舊是皇帝一般的存在。
范長旺在自己村子里雖然可以呼風喚雨,但如果在洪承恩面前,也只能低眉順眼,做個應聲蟲。
洪家人丁興旺,族里后生幾百人,打起群架來,范家肯定不是對手。洪家子弟里有一個秀才,在南海縣衙里,還有個子侄做刑房管年,外帶幾個幫役。這樣的宗族,在鄉間幾乎等于無敵。
大小范莊為對抗洪家,采取的手段就是兩條腿走路,一面選人趕海貿易,到海外博富貴,另一方面設立社學,希望從中培養出幾個讀書種子,好與洪家對抗。可是就在范進穿越的那年,趕海的船出了事,連船帶貨點滴無存,非但沒能發財,反倒大大折了本。
趕海失敗,讀書人又培養不出來,范姓在洪姓面前,就根本抬不起頭。朝廷差役由縣派到鄉,由糧長進行分配,洪承恩下轄十八村,按照正常的分派方式應是按村輪轉,可是洪承恩去非要按社輪轉,擺明就是欺負其他幾族孱弱。
于金沙鄉五族十八村而言,大多數鄉民提到洪承恩,都是感恩戴德,每天祈禱著老糧長早升仙界。
大范莊被盤剝的也很苦,即使范長旺以同樣的手段,把一部分損失轉嫁到小范莊頭上,自身的損失也不在少數。大范莊社學存在的目的,就是培養幾個秀才出來,跟洪家平起平坐,不受欺凌。
聽到范進的說辭,他先是一愣,后又搖搖頭,“進仔,你這好大的口氣,我們只求祖宗保佑風調雨順,地里多打些糧食,讓鄉親們少挨餓就心滿意足。咱們范家人不比洪家人多,很多事自己心里想想是可以的,說出來,不但給自己找麻煩,也給鄉親們帶來災禍,這便大不應該。讀書人應該少些火氣,戒急用忍……”
“我們已經忍了很久了。洪家做了百多年糧長,我們范家忍了百多年,也到了該不忍的時候。其實洪總甲所倚仗的,無非二三吏役,一生員而已。我們范家,只要出一個有生員身份者,即可與之分庭抗禮,若是可出一舉人,區區一總甲,又何足道?”
“舉人?你說是你自己?”
范進點頭道:“舍我其誰!大伯,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祠堂修在哪里,其實都是小事情。如果我中了舉人,難道大小范莊的田土,還能不寄在我名下?到時候大家一口鍋里吃飯,還分什么你的我的?到了那時候,自己人照顧自己人,租子都不用交,不是比現在的日子強的多。所以,我們范家應該齊心協力,共抗外侮,而不是把心思用在自家人頭上。與其把目光放在從親族的碗里爭米,不如想辦法,從別人的碗里,奪一些米來到自己口袋,大伯以為如何?”
范長旺不動聲色,沉默了良久,才悠然道:
“進仔,以前你這個人總是話少,性子也是忠厚有余,機變不足。當然,做個莊稼人,忠厚是好事。但是做個書生,光是忠厚,卻做不成大事。我不同意你念書,不是對你們小范莊或是你有什么看法,而是覺得即使你考取功名,也很難幫上我們村子。眼下你這番話,如果是個普通后生,我肯定要賞他幾記耳光,但是你終究是個讀書人,我就要仔細考量一二。祠堂的事,先行緩議等我想個周全,再做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