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辜鴻銘的聊天,周赫煊其實并不盡興。有好些話他都沒說,一些觀點也盡量模糊,因為講出來會刺激到那個老頭兒。
看辜鴻銘那年邁老朽的樣子,周赫煊生怕對方一個激動,就捂著胸口趟地上咽氣。
氣死辜鴻銘,這個罵名周赫煊可不想背。
什么“以利謀國,以德治國”,說得太籠統了,而且不盡不實。
常校長也是以利謀國,他手下大大小小的新軍閥和新官僚逐利,背后支持他的江浙財團也在逐利。最后的結局是人人為我,不管他人死活,國是謀到了,但卻一塌糊涂。
我黨的打土豪分田地也是以利謀國,在道德卻在利的前頭,人人心中都有高尚的追求,“利”才能歸于一處。
周赫煊真正想說的是以法治國,輔以道德底線和利益驅動。但他為了反駁辜鴻銘的“德治”,不能把依法治國說出來,因為那老頭兒聽了肯定胡攪蠻纏說不清,甚至還會批判周赫煊法家思想。
眾所周知,辜鴻銘是儒家信徒,而儒家和法家又是死對頭。
倒是關于民族優劣性的討論,讓周赫煊想起一本書。那本書叫《槍炮、細菌與鋼鐵》,榮獲1998年美國普利策獎和英國科普書獎,并成為《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作品。
周赫煊在北大的接待宿舍里,提筆寫下這本書前言。因為年代關系,里面的許多內容都需要修改,而且某些觀點周赫煊也不完全贊同,他需要按自己的想法來解釋——比如說關于中國的部分。
“前言
——辜先生的問題
對于世界上不同地區的各民族來說,在上一次冰期結束后的一萬三千年里,世界上的某些地區展成為使用金屬工具、有文字的工業和農業社會,還有一些地區仍然保留著使用石器的狩獵采集社會……
近日與辜鴻銘先生談到了民族優劣性問題,他的觀點是世界各民族皆有其特性,中國是人類歷史上最優秀的民族。我認可他的觀點,但談到非洲及美洲、南太平洋的一些族群時,卻出現了偏差。
為什么白人能夠制造現代工業品,而非洲的黑人卻只能被奴役,南太平洋的土著還是原始社會?
來自歐亞大6的民族,以及仍然生活在歐亞的民族,控制著世界的財富和權利。其他民族包括大多數亞洲人,卻還未擺脫歐洲人的殖民統治,在財富和權利方面遠遠落后。還有一些民族,如澳大利亞、美洲和非洲最南端的土著居民,甚至已不再是自己土地的主人,遭到歐洲殖民者大批殺害和征服,有的甚至被趕盡殺絕。
因此,關于現代世界的差異問題,可以進行系統的闡述如下:為什么財富和權利的分配回事現在這個樣子?為什么不是印第安人、非洲人和澳大利亞土著殺害、征服或消滅歐洲人呢?
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歷史。從公元15oo年開始……”
周赫煊確實有閑心寫各種文章,武俠小說他都是找別人錄寫的,《狗官》一個月只用交幾萬字的稿,報紙那邊的工作也可以交給沈從文、李壽民幫忙負責。
《槍炮、細菌與鋼鐵》的原本行文太過啰嗦,周赫煊進行了大量簡化。不過在關于中國的問題上,他準備展開篇幅來論述,他有信心寫得比原作者更深刻透徹。
里面關于種族主義的描述,周赫煊不需要像原作者那般忌諱,用大量文字篇幅來說明自己不是種族主義者。如今的國際社會弱肉強食,種族主義也很流行,沒什么見不得光的。
這本書的內容概括起來就一句話:“不同民族的歷史遵循不同的道路前進,其原因是民族環境的差異,而不是民族自身在生物學上的差異。”
周赫煊還決定在書的結尾處加一章私貨,從中國的歷史、文化、地理角度,闡述中國的未來展道路,相當于《大國崛起·中國未來篇》。
此書在2o世紀2o年代拿出來,應該是極具震撼力的,因為許多觀點都具有前瞻性和開創性,各種考古數據也很詳細。比如書中各種縱向和橫向對比——
對植物的馴化:新月沃地(公元前85oo年)、中國(不晚于公元前75oo年)、英國(公元前35oo年)、安第斯山脈(不晚于公元前3ooo年)、亞馬遜河地區(公元前3ooo年)、中美洲(不晚于公元前3ooo年)、美國東部(公元前25oo年)
后面還有對動物的馴化,以及陶器、村落、部落、金屬工具、國家、文字、鐵器出現的時間。
別的不說,把這些數據丟出來,就足夠在世界考古界引起轟動。
2o世紀初沒有網絡,信息交流非常困難。這上面的許多數據已經有人在研究現,但卻沒人將它們整合匯總。歐美的情況還稍好,亞洲考古學家們都是各干各的,出了成果也不會引起太大關注。
這是一部“人類學”著作,而且雜糅了社會人類學、考古學、語言人類學幾大分支的內容。
人類學最初是專門研究人類解剖和生理學的,不過幾十年前,開始出現針對社會人類學的研究,時至今日都未形成完善體系。《槍炮、細菌與鋼鐵》一書,扔到歐美人類學界,估計會讓那些學者們徹底瘋狂。
剛吃過晚飯,章太炎和他的弟子錢玄同、馬裕藻、劉文典等人便來拜訪——錢玄同和馬裕藻那天有課,并沒有去車站迎接。
章太炎笑問:“聽說辜老頭兒今天來了,你跟他談了些什么?”
“還能有什么?”周赫煊無語地道,“他要搞孔子那套,當民國的孔子,提倡用愛和道德來感化社會。我只能順著他說,要以利謀國、以德治國。”
“哈哈哈哈……”
章太炎大笑不止,笑得連眼淚都擠出來了。
錢玄同搖頭嘆息,說道:“辜先生有些迂腐了,就連我這個一頭扎在書堆里的人,都知道跟軍閥講道德是沒用的。”
周赫煊說:“他當然也清楚。我猜他是見中國西化度太快,把許多西方陋習也引進過來,所以才堅持老一套來警醒世人吧。可惜也未免有抱殘守缺之嫌,居然反對婦女解放,那丑陋的女人小腳有什么好看的?”
“名士嘛,總得特立獨行一些。”馬裕藻頗為理解地說。
劉文典調侃道:“要說名士,咱們錢先生最近也成名士了。”
“別往我身上扯!”錢玄同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
眾人又是大笑。
周赫煊被笑得莫名其妙,連忙打聽是什么情況。
劉文典一解釋,周赫煊才終于鬧明白。
原來半個月前是錢玄同四十大壽,他年輕時曾說:“人到四十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
這話被好多人記在心里,于是胡適、劉半農等人就來給他隔空祝壽了。眾人為錢玄同寫了訃告、挽聯、挽詩和悼念文章,計劃在《語絲》雜志出一期“錢玄同先生成仁專刊”。
錢玄同得知消息,被氣得哭笑不得,打電話把胡適等人大罵一頓,他的悼念專刊才最終取消。
專刊是取消了,其中內容卻被南方的報紙知曉,于是將各種挽聯和悼念文章登載出來,搞得南方的讀者以為錢玄同真死了。
于是乎,錢玄同在南方的朋友,紛紛給他的家人來慰問電報。還有許多名人學者,特地寫文章悼念錢玄同,歷數他“生前”的學術貢獻,那個悲哉痛哉、嗚呼哀哉,看得人潸然淚下。
就在昨天,還有個南方的好友,專門坐船乘火車來北大,向錢玄同的家人慰問致哀。結果那朋友一登門,就看到錢玄同坐在客廳吃飯,頓時驚呼:“德潛兄,你可還有什么遺愿未了?竟舍不得投胎轉世。”
錢玄同苦笑道:“我就快被你們氣死了。”
眾人把錢玄同調侃一陣,劉文典瞥到桌上的書稿,問道:“周校長又在寫什么大作?”
周赫煊解釋說:“跟辜先生聊天有了靈感,準備寫一些人類社會學的東西。”
章太炎毫不客氣,自顧自翻開書稿讀起來,讀完之后笑道:“有點意思,你是準備把世界上所有的民族的分析論述一遍?”
“正有此意。”周赫煊點頭道。
“嘶!”
章太炎倒吸涼氣:“你可真夠厲害的。”
眾人紛紛驚訝于周赫煊的博學,關于世界歷史、世界民族,有眼界的學者們多少都有些了解。但著書立說可不一樣,你得深入研究分析,否則寫出來只能貽笑大方,被人所不齒。
《大國崛起》就足夠讓人驚艷了,現在周赫煊又要寫世界民族,這里面需要的知識儲備太過恐怖。在不能用網絡查資料的民國,必須得周游世界,造訪各地的圖書館和學者大腕才能動筆。
就連章太炎這種狂人,也都對周赫煊肅然起敬,說道:“你這本書寫完,一定要寄得郵寄給我。”
周赫煊笑道:“不如你給我寫一篇序吧。”
“那正好,我也能在你的書里蹭一點名氣。”章太炎樂不可支。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