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雷五十出頭,因為常年練武的緣故,依然身形健碩、不見衰老。只是眼圈微微發黑,似乎有些酒色過度。
這次作為欽差出行,實在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之一了。從京都出發,一路上全都是黃土墊道、百官迎候。所經各州的刺史、都督,全都對他禮敬有加、誠惶誠恐,從入境到出境全程陪送。各州、郡、縣饋贈的程儀,更是讓他的隊伍承載不動,不得不分批送回京城。
這還是過路的州郡。揚州作為他巡視的目的地之一,自然更是竭盡所能,如對神明。從他入境那一刻起,刺史大人便如小廝一般朝夕侍奉,弄得這位侯爺又是舒爽,又是煩躁。
終于,在過江之后,夏侯雷忍不住要把揚州刺史打發走了。他的理由也很正大,本官奉命巡查,你整天圍在身邊,我能看著個啥?
刺史大人無言以對,只能乖乖留在州城金陵。臨分別前,他不放心的把各地郡守、郡丞和郡尉召集起來,對他們耳提面命,一定要拿出伺候祖宗的態度,好好侍奉欽差大人,要是出了半點簍子,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各地郡守和佐貳官們自然諾諾聽命,然后便回去暗暗禱告,欽差大人千萬不要到自己的轄區。這幫官員都賊到家了,幾日察言觀色下來,已經明白刺史大人對夏侯雷的殷勤,更多是沖著夏侯閥的面子,而不是對他本人。
他們便猜到這位欽差大人,在夏侯閥雖然地位高貴,但并沒有多大的話語權,指望靠他飛黃騰達,怕是會大失所望。但又絕對不敢有絲毫怠慢,怠慢夏侯閥的下場,是誰都無法承受的……
所以,諸位大人只能祈禱,夏侯雷別選中自己。
但總會有倒霉蛋,第一個中獎的便是吳郡。
吳郡郡守只好打起精神,帶著佐貳,‘歡天喜地’去找夏侯雷報到。夏侯雷倒沒有夏侯閥普遍的霸氣,對他們還算和氣,只吩咐他們趕緊上路,什么話等到了余杭再說。
郡守大人稍稍松了口氣,出來后便和郡丞、陸信仔細商議了欽差大人的行程,又吩咐郡丞,一定要做好一路上的接待供給。再語重心長的吩咐陸信道:“雖然欽差大人有衛隊,但我們也絕對不能放松警惕!從現在起,你要時刻帶兵,守護在欽差左右!
陸信點點頭,應聲道:“此乃下官職責所在,明府大人只管放心。”
“你辦事,本官向來放心。”郡守大人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道:“無論如何,決不能有絲毫閃失!”
一路上倒是風平浪靜。八日后,夏侯雷到了余杭,住進了西湖邊的行轅。這行轅原本是南朝一位王爺的王府,郡守大人特意命人收拾出來,又花重金妝點一番,欽差大人自然十分滿意。
入住行轅之前,夏侯雷吩咐侍奉在旁的郡守大人道:“一路奔波,著實有些辛苦,本官歇息幾日,爾等再來聽命。”
郡守心說,這一路上到底是誰辛苦?他也樂得回去歇幾天,便恭恭敬敬行禮退下。
離開行轅,郡守大人長松了口氣,囑咐郡丞每日要和欽差的隨從溝通,雖然一應用度全都備齊,但還是要及時查遺補缺。亦或欽差有什么特別需求,也要第一時間滿足。
末了,他仍有些忐忑道:“不知為何,送入行轅的歌姬都被侯爺遣出,莫非入不了他的法眼?”
“可能是……”郡丞猜測道:“侯爺不近女色吧……”這話他自己都不信。
“算了,不猜了。”郡守大人想不明白,也就不再猜測了,反正該做的都做到了,人家非要假正經也沒辦法。
于是,二位大人上轎離去,陸信卻留了下來。他有護衛欽差之責,自然片刻不敢離開。
陸信讓人帶信回家,以免家人空等,然后便安排麾下官兵,在欽差行轅周圍,分班警戒巡邏。他御下極嚴,將士們不敢有絲毫懈怠,將臨近的幾條街道全都控制起來!
余杭城內素來還算安定,民眾許久未曾見過這么大陣仗,在警戒范圍外好奇圍觀,議論紛紛。一時間,街道上熙熙攘攘,車馬難行。
一輛樣式普通的馬車,艱難的在人群中穿行著。車內,一雙亮若燦星的眼睛,透過薄紗車簾,盯著被層層護衛著的行轅,目不轉瞬。
直到馬車駛出人群,周遭的嘈雜聲一下子消失,那雙眼睛才收回目光。對面的丑陋男仆便將車窗關上。
這下,連光線都消失了。
幽暗的車廂里,陸云和保叔相對而坐。
“公子也看到了,陸信時刻帶兵護衛左右,我們很難繞過他,向夏侯雷下手。”保叔嘶聲說道。
陸云點點頭,眼瞼微閉,沒有說話。
“不如我們跟他和盤托出。”保叔提議道:“陸信不會不幫忙的。”
“不行。”陸云緩緩搖頭:“父親一直不愿意我們復仇,我沒有把握說服他。”
“那就想辦法把他支開,”保叔又道:“公子讓人給他帶話,就說家里出事了……”
“不行。”陸云還是搖頭道:“就算把他支開,行轅里是什么情況,我們也不知道。”頓一頓道:“何況,擅離職守可是大罪。”
“哎!”保叔重重一捶大腿,焦躁道:“好容易等來報仇的機會,偏偏陸信成了夏侯閥的保鏢!”
“叔,你稍安勿躁。”陸云輕輕搖頭,帶著智珠在握的篤定道:“我們一定有機會下手。”
“計將安出?”保叔知道,自家殿下早熟過人、聰慧絕倫,腦子比他這個武夫好使太多。
陸云翻開手邊一本黑色封皮的冊子,這是他和保叔,這些年來搜集的仇家資料。
冊子一開頭,就是夏侯閥諸人,陸云翻出去好幾頁,才到了寫有夏侯雷名字的地方。
只見上頭用蠅頭小楷工整的寫著:
‘夏侯雷,癸酉年生人,夏侯閥長老,閥主夏侯霸二弟。龍象伏魔神功第七層。曾列緝事府排名地階三十七位。壯年無狀、喜好財色,素不為閥主所喜,曾數次杖之,近年多有收斂,似有悔改之意。’
保叔對冊子上的資料早就爛熟于胸,有些汗顏道:“這廝的情報實在太少,他在夏侯閥根本算不得什么。”
“已經足夠了。”陸云卻淡淡道:“夏侯閥素來規矩極嚴,這位風流二老爺,在京里想必被壓抑壞了吧?”
“那是當然,夏侯霸極其愛惜家族名譽,最看不慣子弟浮浪。”想到當年的逸事,保叔嘴角扯動一彎,嘶聲道:“偏偏夏侯雷就是最浮浪的一個,為此沒少挨他哥哥的揍!”說著有些不可思議道:“但據說,這廝一路上規矩的很,各州郡進獻的美人,他全都敬謝不敏,莫非上了年紀,已經不好這口?”
“他兩年前還是地階宗師,遠遠談不上老。”陸云修長的食指在紙間輕輕點動,緩緩道:“按說好容易逃出樊籠,正該好好補償一下自己。如此反常,八成是出京之前,跟兄長有過類似保證,身邊又有人監視,這才不得不收斂行狀。”
“也可能他就是不中用了……”保叔嘟囔一句,他絕不吝于給夏侯閥每一個成員,最惡毒的詛咒。
陸云無奈的笑笑道:“他過年之后,還又納了一房小妾……”
“那這家伙憋的可夠慘。”保叔一盤算,夏侯雷離京已經近月,一個月不近女色,對老色鬼來說,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如今來到余杭,他能不對江南佳麗動心?”陸云幽幽說道:“就算不能在行轅享受,他難道不能走出來嗎?”
“有道理,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保叔眼前一亮道:“他確實極有可能偷偷出來尋歡!那樣我們下手會容易太多!”
“不錯。”陸云點點頭。
“只是……”保叔又有些犯難道:“誰知道他何時出來,去向何地?”
“如果我是他,不會有第二個選擇。”陸云抬開另一側車窗,這時馬車已經行在西湖邊,悠悠的絲竹聲蕩漾在湖面上,一眼就能看到那艘眾星捧月的雙層畫舫。
“不錯,機會難得!”保叔也明白過來,激動的撫掌道:“怎能不領略一下江南第一名妓的滋味呢?!”說著振奮道:“我們這就去盯著那艘畫舫!”
“是你不是我,”陸云卻搖頭道:“我在前面下車,還要給姐姐買五味齋的酥糖呢。”
“公子……”保叔有些抓狂道:“這都什么時候了?”
“放心,誤不了事。”陸云卻不以為意道:“夏侯雷出來一趟可比我難多了。”
說完,他就真的下車而去,只留保叔在那里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