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半月的綿綿細雨終于停止,滿布云層的天際呈現一片斑駁的朝霞,久違的陽光刺破云層,將迷離的光芒灑向大江兩岸。
鄭家大院一如既往的靜謐,后花園中兩顆濕漉漉的大樟樹仍舊在在徐徐襲來的寒風中輕顫,院墻外的西子巷又再傳來小販們極具特色的叫賣聲,令高墻內徐徐漫步的鄭毅倍感親切。
“少爺,差不多該回去歇著了,我爹說你外傷雖然好了,但內傷還很重,得靜養。”
跟隨身邊的徐茂富低聲提醒,這五大三粗的家伙體魄強健精力旺盛,既沒有鄭毅的雅興,也沒有鄭毅的耐性,在百花凋零滿是殘枝敗葉的花園里徐徐漫步簡直是活受罪。
鄭毅微微點頭轉身往回走,看了看身邊濃眉小眼長著個大鼻子的伙伴低聲問道:“小富你有多高?”
徐茂富楞了一下,撓撓頭不確定底回答:“很久沒量了,估計有五尺三了吧。”
“五尺三?我想想約為一米七五,差不多這個數,你比我小兩個月,還不滿十八,估計還能長高幾厘米。”鄭毅慢條斯理地說道。
徐茂富疑惑地望向鄭毅:“怎么算的?你雖然沒我粗壯結實,但你比我高一寸左右,要是我還能長個的話,你不是也能長嗎?”
鄭毅微微一笑繼續往前走:“也許吧,體質這東西因人而異,也許我還能長高幾厘米,也許就這么不長了,只是覺得你應該還能向上竄一竄,你爹就比你高,你娘個子也不矮,加上你每天早晚堅持站樁練拳,有很大可能長到一米八左右。”
徐茂富沉思片刻:“少爺,我感覺你這性子似乎變了,原來你不愛說話,性子也拗,自從三年前你念中學之后再不愿和我一起站樁練拳后,每天放學回來總喜歡呆在自己房里,禮拜天大多是自己一個出去,從不帶我,每次吃飯都要人叫你幾遍才出來,可這回你醒來之后,像變了個人似的,不但愛說話了,說出的話還有條有理,讓人心里暖乎乎的,前晚上我娘哭著說你大難不死開竅了,懂得體貼人了,昨天一大早就去西城的廟里替你燒香。”
鄭毅心中無比感激,停下腳步凝視徐茂富的眼睛:“我是吃你娘的奶長大的,在我心里,你娘和我親娘一樣,我以前不懂事,不懂珍惜,可現在懂了!小富,今后不要再叫我少爺,叫我大哥吧,按照古時候的說法,你我是親得不能再親的奶兄弟,說句掏心窩的話,這世上除了你、你爹和你娘,我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
徐茂富又是激動又是驚愕,漲紅著臉低聲勸道:“你把你爹放哪了?這話以后千萬別說,明白嗎?”
鄭毅沉默片刻,拉住徐茂富的手臂鄭重詢問:“要是沒有我拖累,你們一家恐怕早就返回黃州老家過日子了,對吧?”
徐茂富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嘴唇動了幾下,最終來那么一句:“我爹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你娘當年對我娘有恩,要是沒有你娘,我娘早就被戲班子賣到窯子里去了,哪還有我家今天的日子,連我恐怕都不會有了。”
鄭毅微微嘆息:“走吧,邊走邊說小富,我不想在這個家呆下去了,打算離開這里,到外面闖一闖,唯獨放不下你們一家,你們是我的親人。”
徐茂富大吃一驚:“這怎么行?這怎么行?老爺肯定不會答應,不管怎么說,你終歸是鄭家的二少爺,哪有想走就走的?”
“他會答應的,哪怕他不答應,那些姨太太和他的兒女們也會答應,說句刻薄的話,我在這個家就是個多余的人,是個累贅,離開之后他們會過得更舒心,更快樂!我心中唯一舍不得的是你們一家,唉!不說了,回頭我再向你父母請罪吧。”
鄭毅說完苦笑一笑,扔下極度驚愕傻在當場的徐茂富,率先進入小院回到自己的小屋,整理好桌面上的書籍和稿子,拿起本月發行的《新青年》雜志,翻到刊登招生廣告的頁面再次閱讀一遍,隨后撿起鋼筆別在胸前衣袋里,對著墻上巴掌大的木框鏡子照了照,略微整理有些歪斜的青年裝立領,深吸口氣默默向外走去。
鄭府前園寬闊潔靜,整齊的石板小徑和姿態萬千的太湖石在金色的陽光下格外雅致,兩側回廊之間的草地吐出來星星點點的嫩綠。
可這一切似乎與鄭毅毫無關系,他如同一名從容的過客穿過院子,在一群丫鬟下人驚愕的注視下走出大門。
雍容富態的鄭氏家族主母喬氏正在和四姨太喝茶聊天,看到兩名丫鬟神色匆匆跑來,頓時拉下臉一頓呵斥。
可聽完兩位丫鬟的稟報,滿臉驚訝的喬氏再也不淡定了:“怎么可能?這才幾天啊,他那么重的傷,怎么可能這么快痊愈?你們兩個不會是看花眼了吧?”
年長的豐腴丫鬟連忙解釋:“是他啊大奶奶,奴婢絕對沒看錯,他身上穿的還是那套黑色青年裝,只是不像平常一樣戴帽子,穿過前院時步子不快,像沒事一樣誰都不看一眼啊!”
英國留學回來的四姨太也坐不住了:“不會好的這么快吧?大年初三他被抬回來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了,嘴巴鼻子都流了血,能夠保住一命已是奇跡,沒有一年半載的治療和休養怎么可能痊愈?”
“是真的啊四奶奶,奴婢當時離他最近,絕對沒看錯,二少爺不但行走無礙,而且是挺著胸昂著頭走出去的,以前他進進出出都是腳步匆匆低著頭的,沒想到剛才他竟是另一種模樣,臉上冷冰冰的,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挺嚇人啊!”年輕些的苗條丫鬟連聲解釋。
喬氏和四姨太滿臉疑惑,相視一眼剛要說話,就看到大兒子鄭恒挽著小腹隆起的愛妻跨入正堂,兩位乖巧的丫鬟連忙上去,為大少爺和大少奶奶解下呢子大衣。
風度翩翩的鄭恒松開脖子下的領結,解開毛呢西裝的扣子,來到神色異常的母親和四姨娘對面坐下:“怎么了這是?”
喬氏沒好氣地指指兩位丫鬟,將事情經過細細道來,最后頗為氣惱地說道:“如果鄭毅的傷真好了,那就需要好好計較了,他從小到大就是悶肚子,三棍打不出一個屁,沒有教養也就罷了,偏偏還長得像那個賤人,一點也不招人喜歡,我看啊,他心里一定懷著怨恨,要是不把他滿肚子怨氣打掉,說不定那天就成為這個家的大禍害。”
四姨太想起當年初進家門時,年紀小小的鄭毅竟然不愿給自己跪下見禮,最后在大娘喬氏的厲聲呵斥和兩名丫鬟的強迫之下不得不跪下,卻始終不看自己一眼,不問候自己一聲,那咬著嘴唇執拗不屈的性子至今記憶猶新,聯想到大娘和大少爺為了自己的私利,無情剝奪鄭毅讀大學的機會,四姨太頓時忍不住擔憂起來:
“這事得引起重視,最好跟老爺稟報一下,否則真要鬧出什么事就糟了。”
鄭恒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他不敢,從小到大沒見他敢違抗過父親和我的命令,我看啊,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離開我們這個家他什么也不是,哈哈!放心吧,今晚我沒應酬,晚飯過后把他叫來好好訓示一番,這點小事不用驚動父親。”
喬氏聽了兒子的話放下心來,邊上的丫鬟們也露出了媚笑,唯獨性格細膩頗有心計的四姨太疑慮未消,但她沒有把心思表現在臉上,反而矜持的笑了笑不再說話。
半個小時不到,一巷之隔的博學書院教務長威廉牧師忽然給鄭家打來電話,禮貌地告訴鄭家大少鄭恒,書院在鄭毅的強烈要求下,提前給他下發了中學畢業證,問他為何這么著急,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威廉牧師最后惋惜地說:“鄭毅雖然性格有點孤僻,但在理工科特別是機械電器方面很有天賦,衷心希望他能夠繼續進入大學深造。”
八面玲瓏的鄭恒禮貌致謝,放下電話立刻黑下臉:“鄭毅想要干什么?竟然不聲不響去書院領取畢業證,丟人丟到書院去了,是不是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要離開這個家?他有這個本事嗎?”
鄭恒話音剛落,又一個下人匆匆來報:“稟報大少爺,二少爺回來了,剛剛轉入西回廊走向后院。”
“你立刻把他給我叫來!”鄭恒果斷下達指令。
十分鐘不到,鄭毅在下人引領下來到正堂,進門后只是禮貌地向坐在主位上的喬氏點點頭,隨后看都不看邊上的四姨太一眼,毫不客氣地來到鄭恒對面坐下,從容不迫地端起小丫鬟剛給鄭恒奉上的熱咖啡,在滿堂驚愕的目光中送到嘴邊輕抿一口:“咖啡不錯,可惜糖加得太多,奶粉也不是脫脂奶,嘖嘖!這種喝法只有故作風雅的鄉巴佬才這么糟蹋好東西,有錢也不能這么干啊,罪過啊!”
此言一出,滿堂寂靜,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看著徐徐放下咖啡杯的鄭毅,心想眼前這人真的還是以前那個膽怯自卑的二少爺嗎?
沒等極度震驚的鄭恒回過魂來,鄭毅靠在椅背上定定望向鄭恒的眼睛:“我知道你想要對我說什么,但我不想再聽你的話,之所以過來,不是因為你有什么權威,有什么地位,只是想告訴你一聲,等明天父親回來我就離開,不會與你和其他人爭奪這點可憐的家產,更不愿繼續忍受你們的歧視和奴役,我母親給我留下的那些首飾足夠我很好地過上一年奢侈生活,一年之后哪怕我到碼頭上做苦力也心滿意足了,不需要你們的慷慨與憐憫,告辭了!”
鄭毅說完揚長而去,沒走出大門就聽到鄭恒氣急敗壞的吼聲:“站住!小畜生,你把話說明白了!”
鄭毅猛然轉身,隨手一巴掌扇在追到跟前的鄭恒臉上,“啪”的脆響激起滿堂驚呼,鄭恒被打得轉了一圈,跌跌蹌蹌穩住身子立刻要沖上去和鄭毅拼命。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