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潔再次看到韓博已是第二天上午9點多,他正在公安局二樓辦公室主持中層干部會議。
辦公室、法制科、治安大隊、刑警大隊、交警大隊、政保大隊、內保大隊等機關各部門負責人,各派出所長、派出所教導員、刑警中隊長、刑警中隊指導員、交警中隊長、交警中隊指導員四十多人,坐在下面聽他講話。
“……要樹立‘局興我榮,局衰我恥’的榮辱觀,提高關注工作的興奮度,讓工作真正成為內在的一種追求。要真正確立警察是我的職業、完成好工作是我本分的意識,并在這種主人翁意識的驅使下,主動關心工作,主動參與工作,主動干好工作,變‘要我干’為‘我要干’!”
警風筆挺,一臉嚴肅。
不看講稿,抑揚頓挫。
姚潔確信自己沒認錯人,可是又怎么都沒法將坐在主席臺中央的年輕局長,與飛機上那個熱心旅客對上號。
韓博注意到她鬼鬼祟祟站在會議室門口,事實證明辦公室民警劉曉彤還是值得信任的,一大早主動匯報與這個不速之客的關系,匯報她和另一個記者真正的來意。
要么繼續訂她們的報紙,不是一份兩份,一訂就是上千份。
要么不訂她們的報紙,等著她們報道雨山公安局的負面新聞。
前幾任公安局長不敢得罪她們這些“無冕之王”,把訂閱任務分攤給各基層所隊,整個公安局才多少民警,平均下來一人三四份,何況也沒那么多經費。
結果基層所隊再把任務分攤給基層民警,民警再分攤給轄區的單位乃至個人。民警怨聲載道,群眾也怨聲載道,嚴重影響公安形象。
敲詐勒索,居然敲詐到公安局來了!
韓博一肚子不快,不過對她倒不是特別反感。這不是個人的事,也不光貴省有,這涉及到單位利益、部門利益,是一件很麻煩很頭疼的事。
韓博裝著沒看見一般,接著道:“同志們,其實快樂工作人人都能做到,只要你誠信待人,勤勉工作,豁達處事,就能夠快樂工作每一天。要學會心理調節,保持一種自然平和的心態,將工作當做是享受,而不是包袱。
要學會科學工作,工作時要有計劃按步驟,要全神貫注、勤勉務實、優質保量,工作不留‘尾巴’,辦事不留‘后遺癥’,讓自己滿意,不形成新的心理負擔,這樣就能做到輕松生活、快樂工作,否則工作沒干好,內心常牽掛,是不會快樂的。
要學會‘知足、知不足’,常言道‘知足者常樂’,我們要‘對生活知足,對工作知不足,對學習永遠不知足’,輕輕松松生活,認認真真學習,老老實實做人,干干凈凈做事,快快樂樂工作。
要學會換位思考,與農民比苦樂、與窯工比艱辛、與先烈比奉獻、與下崗職工比待遇,如此換位一比,你就會覺得當警察還是很幸福的,盡管我們平時工作累是累點、苦是苦點,但苦中有樂……”
同樣一番話,同樣一個道理,由誰說出來,在什么時機說出來,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姜文利當公安局長時,一年發兩次工資,還不是足額發放。
他出門坐小車,天天泡在飯店里,跟飯都吃不上、日子都過不下去的基層民警,冠冕堂皇的大談特談“快樂”、“知足”,想想就諷刺。
政法委書記范金福兼任公安局長時,經費比之前稍稍寬松一些,但也只是寬松一些,工資依然無法按時足額發放。
臺上這位就不一樣了,一上任就叫停辦公樓重建項目,開源節流,緊縮一切不必要的開支。先補發工資、獎金,再補發警服,緊接著成立工作專班集中清理各基層所隊債務,甚至給派出所、刑警隊劃撥一百多萬辦案經費,這在之前是不敢想象的。
一些被“發配”或屁股不干凈的人,覺得他是在講大道理,在唱高調。但大多中層干部卻覺得他的話有一定道理,公安再苦能有礦工苦,應該知足。
韓博頓了頓,話鋒一轉:“同志們,不管作為局領導還是基層所隊領導,我們都要為每個民警履行職責創造良好的外在環境,切實將‘有為’與‘有位’有機銜接,讓工作出色的人能夠獲得組織認可、同事贊許、社會回饋。
我想,如果建立起這種環境,一定能讓所有人感受到成功就會受到鼓勵、褒獎,就會享受真正的快樂,落后就會受到批評、鞭策,進而逐步形成一種上下互動、良性循環的格局。
同時,作為組織上和領導者還要能夠知人善任,盡可能地把組織需要與個人志趣、把實現組織的目標與發揮個人的特長有機結合起來,讓民警干自己最愿意做和最擅長做的事,這是實現有限警力資源社會效益最大化的有效途徑。
畢竟作為人啊,誰不想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華,但有時苦于‘生不逢時’,有時苦于‘懷才不遇’,而一旦有了適合自己發揮的舞臺,自然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內生動力,不僅能夠為工作作出更大貢獻,而且能夠讓領導、讓自己享受那游刃有余、駕輕就熟的成就感……”
這個局長有點水平,居然不看講稿,滔滔不絕講了一個多小時。
姚潔一會兒走過來看看,站累了再回接待室坐會兒,一直等到中午11點半,會議結束才找到跟韓博說話的機會。
“韓局長,我姚潔,您還記得我么,我們一起坐過飛機的,您還幫我提過行李。”
“姚記者這么漂亮,怎么可能忘。正式認識一下,韓博,歡迎姚記者來我們雨山公安局采訪。”
“韓局長真會開玩笑,我哪里算漂亮,剛才在外面聽局里人說您愛人才漂亮呢。”
“誰說的,她又沒來過局里。”韓博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把她迎進辦公室。
姚潔四處看看局長辦公室環境,抱著小包坐下笑道:“誰說的要保密,不然您批評人家,我不成打小報告的了。”
“只是人就有虛榮心,夸我愛人漂亮,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可能批評。”韓博笑了笑,不無疑惑問:“對了,不是說兩位大記者一起來的么,姚大記者,你的同事呢,怎么不一起過來?”
“喻記者是我師傅,他還有一個采訪任務。”
“采訪任務,采訪什么,姚大記者,我們可是故人,是一見如故的朋友,以后要請你多幫幫忙,尤其遇到一些負面的事,還請你高抬貴手,放我們雨山公安局一馬。”
當官的誰不怕負面報道!
姚潔真有那么點小優越感,不禁笑道:“韓局長,是朋友就應該互相幫忙,您知道的,我剛參加工作,社里把我分到凱山這一片,不光有采訪、寫稿任務,還有訂閱任務,您能不能幫幫忙,讓我把這個任務完成掉。”
果然是來敲詐勒索的,韓博摸摸鼻子,不動聲色說:“姚小姐,我覺得報刊雜志發行量能不能搞上去,光靠這么干是不行的。現在是市場經濟,不是計劃經濟時代,一份報紙,一個雜志,能不能生存,主要看內容能不能吸引人。
要是你們的內容豐富多彩,非常受大眾歡迎,發行量自然而然就上去了,有發行量還愁沒人去做廣告?一份報紙才多少錢,一個正版廣告多少錢。這方面電視臺就搞得不錯,雖然觀眾對總是插播廣告有意見,但他們至少能自己養活自己,甚至能盈利。”
講一上午大道理,現在又講起來。
這孩子,挺執著,說到這份上了還不知難而退。
韓博故作沉思片刻,抬頭道:“45份是我們能做到的極限,一個單位訂一份,不讓你白跑,怎么樣?”
四十五份,開什么玩笑!
姚潔欲言又止,韓博站起身:“先吃飯,其它事吃完飯再說。姚記者,走,一起去食堂,今天我請客。”
“韓局長,我請您吧,我們出去吃,感謝您上次幫那么大忙,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該這么辦。”
“到了省城你請,在雨山,我怎么能不盡地主之誼。”
韓博語氣不容置疑,姚潔只能硬著頭皮跟他來到食堂。
局長跟民警吃一樣的飯,一葷一素,兩菜一湯,不過葷菜只是兩小塊帶魚,湯其實就是白開水里面放了幾根青菜。他不光吃得津津有味,還非常節約,飯盒里吃得干干凈凈,一根菜、一顆飯粒都沒留下。
味道一般,而且太少。
姚潔吃不下,又不好意思當那么多人浪費,正不知道該這么辦,韓博突然轉身問:“老劉,你愛人是不是住院了?”
“韓局,她是住院了,您怎么知道的。”一個老民警一愣,急忙放下碗筷走過來,普通話不是很標準,生怕領導聽不懂,顯得有些緊張。
“坐,坐下說。”
韓博招呼他坐下,緊盯著他雙眼問:“查得怎么樣,醫生怎么說?”
老民警一連深吸好幾口氣,憂心忡忡說:“檢查結果上午剛出來,癌癥,直腸癌,醫生讓轉院,讓去地區人民醫院做手術。我正在想辦法,等湊夠錢再請假。”
他上面兩個老人,下面有兩個孩子,妻子在家務農,而且地不多,因為兩個孩子的學費已欠下一屁股債,哪有錢送他愛人去做手術。
這些情況也是劉曉彤早上匯報的,要是在南港,工會能幫他解決點困難,但這里是雨山,辦案經費都沒有,工會怎么可能有錢。
局里賬上有點錢,但那個錢不能動,那是經費。
韓博權衡一番,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把里面的錢全取了出來,往他手里一塞:“拿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回頭再請路主任動員動員,一個人湊點,湊一兩萬問題不大。別這樣,病來如山倒,先送嫂子去凱山做手術要緊,現在就去,不許拖。”
“韓局,我,我……”
“就這樣,小陳,你開車送一下,路上注意安全。”
一疊百元大鈔,起碼有兩千塊。
在食堂就餐的民警不約而同圍過來,紛紛掏出錢包,多的一百,少的五十、二十,不一會兒,舊餐桌上便擺滿錢。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老劉老淚縱橫,不斷鞠躬感謝。
姚潔突然想哭,想到此行來意不光想哭還很尷尬,下意識拉開包,從包里取出小錢包也捐出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