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逃亡的過程中,貴族與士兵,依舊保持著嚴格的區別。謝苗諾夫的部下,混雜在魯軍隊伍里,由瑞恩斯坦帶領,暫時進入登州一帶的陸軍營地駐扎。在鐵勒,不如意的陸軍很多,只要高爾察克那里保持通道暢通,后續還將有更多的鐵勒大兵進入山東。
貴族婦孺則乘坐趙冠侯安排的藍鋼列車,直入濟南。這支由老人、貴婦以及孩子組成的隊伍,遠比那些大兵更難伺候。他們雖然處境艱難,可是依舊要保持體面,筆挺的服裝,一絲不茍的發型,外加上挑剔刁鉆的要求,構成了貴族生活的全部。
一名看似來日無多的老人,會突然爆發出與身體不相稱的大嗓門,指著自己車廂里的窗簾或是地毯大喊大叫,又或者為了湯或食品的口味而抱怨上半天。貴婦們的表現雖然更為優雅,但是挑起毛病來,一樣不遺余力。
藍鋼車上的服務人員,都是自山東實施新政以來,一直服務洋商的優秀人才,算的上整個共合第一流的司乘服務。即使與泰西同行相比,她們有過之而無不及,饒是如此,半天下來,一樣被折騰的叫苦連天。
由于有幾位太太在,她們不敢撒嬌,但還是找了乘務長來向毓卿訴苦。毓卿對這些小妖精平日提防的很嚴,可是到這個時候,倒是站在她們一邊。
“不像話,這是雞蛋里挑骨頭!明明是來避難的,反倒拿自己當了祖宗,沒這個道理。別搭理他們,再敢胡鬧,就連飯也不給他們吃。”
“別急么。”趙冠侯反倒是很大度“就當做是一次考驗吧。把這幫人應付過來,我們整體的服務水平,還能提高一個臺階。這趟車跑下來,每人發二十元獎金。”
在獎金的鼓勵下,乘務們總算可以委曲求全,飲食供應,也盡量做到最好。在一節車廂內,鐵勒女孩也朝對面的人厲聲訓斥
“大家這一路上所遭遇的苦難,都是因我而起,對于這一點,我深表愧疚。但我還是希望各位能夠堅持,認清自己的處境,不要因為自己的傲慢無禮,而遭到不必要的傷害。我們暫時是失敗者,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生活。何況在我看來,山東的服務已經算是完美,就算是在祖國的皇家列車上,也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
一名老人道:“公主殿下,您的身份尊崇,應該享受到更好的。我們自己沒有什么關系,可是您……”
“我的忍受能力,遠比卿等想象的更強。”小女孩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嚴肅。“總之,接下來的旅程中,我希望你們能夠認清自己的處境,不要讓辛苦建立起來的通路,被自大與傲慢所堵塞。在國內,我們還有許多同胞遭受苦難,保證山東的友善,才能給他們找到一個理想的棲身之地。我會尋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去拜訪這位總督……”
“這絕對不行!”老人果斷的阻止道:“與趙冠侯的接觸,由索菲亞夫人完成。這是我們出發前,就商量好的。如果索菲亞夫人需要返回國內,也可以由老朽來代勞。”
索菲亞認同了老人的意見,她對于中國并不算陌生,于趙冠侯,也算頗有了解。從立場上,對方與鐵勒并不親近,兩下之前的接觸,大多是以對立身份出現。這次雖然因為利益可以實現合作,但如果說充分的信任,實際也談不到。
一天一個新娘之類的話,雖然是無稽之談,但是其性好魚色這是沒什么問題的。所以這一行人里,很有些相貌出挑的女人,是做好犧牲準備的,隨時準備為了籠絡住這位總督而寬衣解帶。安娜公主的年齡雖然還不大,可是這種年齡的小姑娘,正是某些口味古怪的男人心頭之好。雖然根據以往情報,趙冠侯更喜歡成熟的女性,但是他萬一胃口大開,安娜不是送羊入虎口?
“你們就沒人想過,這種隱瞞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么?”安娜的態度卻出奇的頑固“你們想想,篡國者不會停止對我的追殺,我的身份也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早一點把話說清楚,對誰都好。至于危險……或許坦白,才能讓我的處境最安全。”
危險?自己還會害怕危險么?從熟悉的家,搬到皇宮,母親就在提醒自己注意安全,遠離危險。當時的自己,還以為這不過是一場普通不過的搬家游戲,與在莊園里沒什么區別。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同胞姐妹之間,變的不再像過去那樣親密無間,由于父親沒有兒子,她們開始為誰能繼承王冠而各自盤算。因為父母的偏愛,一向疼愛自己的姐姐開始疏遠自己,難道就因為父親喜歡說自己是他可愛的小南瓜,姐姐就不與自己說話么?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忠心的嬤嬤,要親自試過每一樣食物后,才讓自己吃。外間又傳說著,自己將來要嫁給某位將軍的兒子,或是某個外國人。暗殺、陷害、結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為什么和自己扯上關系,她只想在花園里和姐姐玩游戲而已。
隨后,又是戰爭,叛亂與討伐。即使是她,也能從父母的表情中看出,局面似乎對自己一家人不利。從小就是男孩子性格的她,一直喜歡騎馬與打仗的游戲,有贏有輸,這一次,父親或許要輸掉了?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輸掉這次游戲的后果有多嚴重,直到侍衛長帶著自己離開皇宮,任自己又踢又咬,他也不肯放手。母親含著眼淚,最后一次親穩自己這個小南瓜的時候,她才意識到,或許這次的分手,將是永別。
追逐與逃亡,殺戮與反抗,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嬤嬤離開了,衛隊長換了人。初時,她還能記住他們的名字,后來,因為更換的太快,她很多時候,只記住了一個模糊的輪廓,最后只能記住職銜。
死亡如影隨形,無數次在夢里,她回到了自己出生的莊園,依舊被稱為小南瓜而不是公主殿下。和父母,姐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這樣的夢,每次都伴隨著槍聲或爆炸聲而終結,隨后就是忠心的護衛抱著她倉促離開。曾經有幾次,鮮血就落在她的臉上,忠誠的衛士在她面前倒下,熊熊烈火吞噬了她上一刻還在安睡的房間。
騎馬、射擊、使用匕首、下毒……沒人要求她學這些,但是為了生存,她主動向身邊的人學習。她想過放棄,一了百了,回到天國與父母團聚。但是想到父親、母親,想到記的住或已經記不住的衛士,她又決定堅持下去。
練習,反復的練習……曾經只能擺弄木劍,拿畫筆的手,變的有力,能夠彈奏鋼琴的手指,也能扣響槍機。終有一日,討還血債!只要可以實現這個目標,她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真是個小可憐,連一個小姑娘都放不過,鐵勒皇帝是有多狠?”趙冠侯的專用車廂內,蘇寒芝聽著描述,忍不住用手輕輕撫著安娜柔軟的金發。聲音盡量放平,生怕自己嚇到她。
“別害怕,到了山東,總會保證你的安全。有我在,不會讓人傷害你。”
毓卿哼了一聲,畢竟都是皇族,也同樣遭遇了亡國之痛,她對這個小姑娘的遭遇,其實也很有幾分同情。但是同情歸同情,為她掉幾滴眼淚是可以的,至于說付出什么代價,那就要另說。
安娜的身份特殊,加上跟著這么多貴族以及大兵一起來,早晚都會暴露。鐵勒與山東不接壤,她倒不擔心鐵勒會因為安娜一怒興師,可是得罪鐵勒一樣不夠明智。除非安娜拿的出足夠多的好處,否則把她和那些鐵勒人賣了,換取現任沙皇支持的事,毓卿一樣干的出。
趙冠侯笑了笑“你的運氣不錯,我家里說了算的人發話,就沒人敢動你。走,陪我到外面走走。”
見趙冠侯拉著安娜離開,毓卿沒好氣道:“做好人也該有個限度,這么個禍害,怎么就好保住她平安?要是鐵勒皇帝要人,難道我們要硬頂?”
蘇寒芝倒是不急“格格,你也是天潢貴胄,她的遭遇與你頗為相似,兔死狐悲,也該為她著想。再說,你也是有女兒的,若是胖妞今天是這般處境,你又希望她遇到什么樣的人?你雖然疼兒子,但是也要照看一下女兒,最近胖妞總是哭,說媽媽不要她了,你可要多看著她一點。咱家里,不興重男輕女那一套,你看看鳳芝,她生的是個丫頭,可是在冠侯眼里,比寶慈還招人稀罕呢。”
毓卿的臉色一黑,起身道:“我去聽聽他們說什么。就算是要留她,也要先講好價碼,像你這樣先許愿,那就什么價都不用談了。就算做生意,也沒有這么個做法吧?”
車廂外的圍欄處,安娜小心的看著趙冠侯“我……我很感謝你夫人的好意,她真是一位美麗而又善良的女士。可是,我不會因此就沾沾自喜,萬事都有代價,那保護我和我的臣子的代價又是什么?”
趙冠侯看看她“那些人雖然名義上是你的臣子或是追隨者,實際上,對你的幫助很有限。你只要為你的衛隊付代價就可以了,其他人,讓她們自生自滅的好。”
安娜搖搖頭“爸爸從不會拋棄任何一個部下,他教過我,欲戴王冠,須承其重。我雖然沒有加冕,但依舊是鐵勒唯一合法的王,保護我的臣民,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可以提出條件,我會盡我能力支付報酬,如果現在支付不出,未來也可以支付,還可以加上利息。”
她邊說邊握緊了拳頭,眼神中滿是堅毅,趙冠侯端詳片刻,猛的在她頭上鑿個栗子“愚蠢!那有這么容易就說什么代價都可以支付的。如果我是某個喜歡修鐵路騙錢的家伙,現在說不定就會提出某些令人發指的條件。以后記住,談條件之前,要學會討價還價,要像一個采購的主婦一樣,跟對方反復較量,寸土不讓。”
安娜一路輾轉,遇到的人很多,其中既有犧牲自己保護她的忠臣,也有變節者。但不論如何,也沒人像這樣鑿她個栗子。她初時驚愕,片刻之后,就露出一臉怒氣
“你現在的表現,一點都不像一個紳士。”
“對,紳士是裝出來的,在你一個小毛孩子面前,我用的著偽裝么?聽著,你的那個混球國王,不會放棄對你的追殺。到了山東之后,他的軍隊雖然無法到達,但是刺客還是會有。他們就像是毒蛇,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就會出來咬你一口。我的太太既然答應保你平安,所以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如果你想要做個乖乖女的話,我可以保證你衣食用度,跟真正的公主沒什么區別。雖然沒有國家和封地,也沒有城堡,可是保證你和童話里的公主一樣無憂無慮。同時,你也可以選擇第二條路:自己保護你自己。這條路注定很危險,首先學習的過程會很辛苦,其次你需要自己面對危機,一不留神,也許命就保不住了。即使成功,你也會變成一個戰士,再也做不成公主,至于選哪條路,是你的自由,我不會勉強。”
安娜并沒有給出答案,而是認真的思忖,良久之后才抬頭問道:“如果我選擇第二條路,由誰負責教導我?”
“當然是……我自己。”趙冠侯指了指自己“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確定你的身份不簡單一樣。在這個領域,我是專家,最優秀的那種。在以一敵一這個大前提下,即使是你們鐵勒最優秀的刺客,也不是我的對手。”
安娜的眼睛變的亮堂“那我可以像你一樣厲害么?”
“或許可以,或許不可以,這取決于你所受的折磨和機遇。而且我要提醒你,就算是像我一樣厲害,一樣打不贏你的仇人,在運氣最好的情況下,也只能同歸于盡。”
“那好,我選擇自己保護自己!”安娜握緊了拳頭,一字一頓道:“能有一個同歸于盡的機會,我就很滿意了。我懇求你,把你所會的一切教授給我,我以祖先的名義發誓,會竭盡所有來報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