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撞山早料到會有這一刻,交出兵器、解下盔甲,跟隨侍衛走進帳篷,跪在地上,“罪臣樊撞山叩見陛下。
樊撞山身材極高,彎腰進帳,跪在地上比站著的人矮不了多少,虎背熊腰,一臉茂盛的絡腮胡須,腦袋因此放大了將近一倍,那雙眼睛最為平和的時候也像是在怒目而視。
帳篷里的四名侍衛心地握著刀柄,雙腿微彎,時刻備戰,隱隱覺得人數太少,應該留下至少十人保護皇帝。
崔騰一臉驚愕,扭頭對東海王小聲說:“遠遠看去他好像沒這么高。”
東海王不吱聲,他還是無酚受現在的身份,韓孺子找到的任何人才,他覺得都是自己的損失。
“攀撞山,材諒士,積功累遷至宿衛虎賁營前鋒將軍,你是洛陽人士?”韓孺子心里也在暗暗驚嘆此人的高大。
“罪臣南陽人士,離洛陽不算太遠。”樊撞山則在納悶皇帝的語氣為何不像生氣。
“你駐守過洛陽?”
“是,罪臣曾任洛陽城門尉。”樊撞山越來來越弄不懂皇帝的用意,忍不拽頭看了一眼。
四名侍衛同時微微一蹲,將刀柄握得更緊,崔騰和東海王則同時往后微微一傾。
韓孺子也被那兩道兇惡的目光嚇了一跳,腳底不由自主地虛,可他站穩了,沒有變色,也沒有亂動,平淡地問:“你為何自稱‘罪臣’?”
樊撞山低下頭,“罪臣曾在京城北門外沖撞陛下,乃待罪之身,因此自稱‘罪臣’。”
樊撞山曾在北門之戰中獨騎持斧沖鋒,給韓孺子留下極深的芋,出征的時候特意調來身邊,只是一直沒來得及召見。
“你沒有追隨上官盛東逃,即已獲得寬赦,何罪之有?”
東海王雖不情愿,還是得幫皇帝說話,開口道:“北門之戰幾萬人沖向陛下,全都獲得寬赦,哪來的‘待罪之身’?你沒什么害怕的。”
攀撞山臉色微紅,俯不語。
“平身。”韓孺子道。
樊撞山倒也老實,說起身就起身,差一點就頂到了帳篷,幾個人只能抬頭仰視,韓孺子退后兩步,正色道:“樊撞山,朕任命你為中軍前鋒將軍,兩刻鐘之后,率軍一千,沖破敵軍,直抵洛陽城下,向城中守軍宣布朕之旨意:洛陽守軍無論老弱,全體出城迎戰賊軍,后出者抵罪,違逆者斬。”
樊撞山沒料到自己居然會被委以重任,再次跪下,“遵旨。”
韓孺子稍稍緩和語氣,“你的兵甲還在吧?”
樊撞山臉色又是一紅,“在,我這就去穿上。”
“望將軍努力,入城之后,朕親為將軍執酒。”
攀撞山砰砰磕頭,退出帳篷,邁的步子比平時更大。
四名侍衛松了口氣。
崔騰嘿嘿笑道:“上官盛肯定后悔死了,他好不容易找來這么一個大個兒,結果卻歸陛下所有。讓我做什么?把宿衛軍營地交給我吧,陛下也不用給我執酒,讓我放開喝一頓就行。”
“你和東海王都留在我身邊。”韓孺子可不會將這么重要的任務交給崔騰。
夜色初降,賊軍各椽地炊煙裊裊,楚軍營中也有炊煙升起,可是只生火不做飯,眾將士提前以干糧裹腹。
韓孺子將自己帶來的三千人馬分為三隊,攀撞山領一千人充當前鋒,另外兩名將軍各領一支,韓孺子本想自己指揮一支,可所有人都反對,這不是京城北門之戰,沒有危急到必須讓皇帝親上戰場的地步。
攀撞山率兵出,手里仍然提著標志性的長斧,跨下的坐騎也比普通馬匹要高大一圈,他可不是那種指揮若定的將軍,向來身先士卒,這回更是下定決心,要在皇帝面前將功贖罪。
第二支千人軍隨之出營,他們的任務是直沖宿衛叛軍營地。
接著是柴悅的五千人馬,表面上也要與宿衛叛軍交戰,其實是要沖過敵營,連夜前往敖倉,如果一切順利,子夜之前就能到達,敖倉若能堅守,當然最好不過,若是已經失守,柴悅則要給上官盛施加壓力,起碼讓對方來不及毀掉太多糧草。
最后是韓孺子的第三支千人軍,其實只有八百多人,他們將在敵軍大亂的時候沖入戰場,制造更大的混亂。
皇帝身邊留下一百人,柴悅幾次陳情,希望皇帝心為上,如果洛陽城內不肯出兵,皇帝要立刻調頭撤退,與后方的崔宏軍匯合。
韓孺子同意了,可他覺得十有用不著。
賊軍人數雖多,卻很混亂,少量宿衛叛軍都用來控制眾營,沒人統領全局,對趕來支援的楚軍全不在意,該吃飯就吃飯,韓孺子登高觀望時,幾乎看不到斥候的身影。
此戰的另一個關鍵是洛陽城內的守軍是否肯奉旨出戰,據柴悅所知,城內至少有三千士兵,若能全軍出城,則楚軍勝算大大增加。
樊撞山的前鋒軍已經沖鋒過半,賊軍才做出反應,這是韓孺子看到的最后一幅嘲,很快天就完全黑了,他只能看到不分敵我的火把,還有陣陣的叫喊聲。
攀撞山守衛洛陽多年,認得路徑,由他突破敵軍前往洛陽城門再合適不過。
第二支千人軍和柴悅的主力軍出,他們的進攻路徑比較簡單,對面的宿衛叛軍營地就建在路邊,他們沿著官道一路沖過去就行。
攀撞山的前鋒軍與賊軍交戰,韓孺子看不到,但是能聽到。
叫喊聲越來越響亮,賊軍雖然缺少章法,卻不是一打就散的烏合之眾,敢與官兵對抗。
韓孺子估計柴悅的大軍應該沖過宿衛叛軍的營地,于是派出最后一支千人軍。接下來,他就只能靜觀其變,等洛陽城守軍的配合。
在他身邊,只有三十名侍衛、七十名士兵,再就是東海王、崔騰和瞿子晰三人。
廝殺聲似乎越來越近,東海王臉上變顏變色,小聲道:“洛陽城這么久還沒有反應,陛下要心了。”
韓孺子嗯了一聲,扭頭向瞿子晰問道:“瞿先生到過洛陽,對河南尹熟悉嗎?”
洛陽是河南郡郡治所在,城內的最高官吏是河南尹韓稠,也是宗室后人,韓孺子對他的了解不多。
瞿子晰面不改色,打仗的事情他不懂,也不參與,心翼翼地抓字繩,似乎不太會騎馬,聽到皇帝問,回道:“河南尹韓稠是原河南王后人,算起來應該是陛下的叔父。和帝之時分削諸侯,河南王以為河南地蔥央,不宜立王,自愿交出王位,和帝大悅,改封河南王為淮南王,立其次子為河南尹,并且準許其代代相襲。”
韓孺子在國史中看到過這段記載,沒怎么在意,若不是瞿子晰提起,他也想不起來。
“原來如此,齊王叛亂時,韓稠好像還立過功吧?”
“嗯,河南尹配合崔太傅擊敗齊國叛軍,陛下當時進封韓稠為洛陽侯,離河南王只差一步了。”
當時的封賞都由太后做主,韓孺子不記得此事,聽出瞿子晰話中似有深意,但是前方正交戰,他沒有追問詳細,只是將這件事記下。
“韓稠當初肯出兵參與平定齊亂,想必也會出城夾擊賊軍。”
瞿子晰未置可否,東海王也不開口,只有崔騰不知深淺,說道:“那可不一定,我可聽說河南尹貪財好利,富甲天下,當初為了讓他站在朝廷一邊,可是給了不少錢的,至于洛陽侯的封號,他才不在乎,和帝定下的規矩,他們家永遠不能再封王。”
遠方戰場上的叫喊聲還在繼續,聽不出誰勝誰負,韓孺子正要開口再問幾句,不遠處突然響起哨兵的聲音,“什么人?報上名來!”
三十名侍衛立刻圍在皇帝身邊。
過了一會,路邊的荒地里響起一個興奮的聲音,“狗皇帝在這里來啊!殺了狗皇帝,大楚江山就是”
兵器相撞,哨兵與來者打起來了。
東海王馬上道:“陛下,快走!”右手舉起馬鞭,只要皇帝一動,他就跟著跑,絕不落后一步。
崔騰也急了,“皇帝妹夫,你先跑,我斷后。”
韓孺子卻沒有動,聽了一會,下令道:“王赫,帶九人去支援。”
王赫是一名侍衛頭目,應了一聲“遵旨”,跳下馬,一揮手,帶屬下九人向交鋒處跑去,十余步之后紛紛拔刀出鞘。
東海王大驚,“陛、陛下,跟一群賊軍較什么勁兒啊?”
“那不是賊軍,只是幾個亡命之徒,不用擔心,侍衛對付得了。”韓孺子平靜地說,遙望黑夜中的戰場。
“陛下肯定?”東海王還是擔心。
“咱們看不到賊軍,賊軍自然也看不到咱們,怎么可能派兵沖過來?這必然是逃散的盜匪,誤打誤撞跑來這里。”
“可那人認出你是皇帝了。”東海王連聲音都抬高了。
“那只是召喚同伴的伎倆。”韓孺子身后有十幾面旗幟,周圍沒人點火把,在黑夜中應該看不清,一般人更認不出旗幟的內容。
東海王目瞪口呆,慢慢放下馬鞭,他一直就覺得韓孺子膽子大,可從前的韓孺子只是傀儡與廢帝,性命握于他人之手,不得不冒險,現在已經是真正的皇帝,膽子居然還這么大,東海王感到難以相信。
沒過多久,十名侍衛回來了,一個沒少,王赫回道:“七名盜匪,都已擊殺。”
韓孺子點下頭,什么也沒說,仍然望向戰場。
叫喊聲在減弱,更多的是馬蹄聲,地面似乎在微微顫動。
一名騎兵快跑來,興奮地喊道:“賊軍退卻軍退卻!”
等騎兵靠近,韓孺子問道:“城內出兵了嗎?”
騎兵滿臉血污,聞言稍稍一愣,“好像沒有,我沒看見。”
瞿子晰開口道:“陛下準備收服洛陽城吧。”
韓孺子正有此意,即使當了皇帝,權力也不會自動到手,他得“收服”大楚江山,就從洛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