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雞只剩下骨架,熏肉唯余一些碎渣,濁酒微涼,韓孺子飲下一杯,點頭贊道:“的確比軍營里的酒好一些,是從馬邑城買來的嗎?”
東海王笑道:“馬邑城可沒有如此好酒,這是母親派人從京城送來的,沒剩多少,早讓你過來品嘗,你卻總是推三阻四。”
自從遭到舅舅的背叛之后,東海王比從前老實多了,但畢竟錦衣玉食慣了,受不得苦,即使在塞外,吃住也要舒舒服服,只比崔騰強一點,沒有哭著喊著要回家。
韓孺子打量斜對面的柴悅,“說服我吧,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這次沒成功,今后不要再來打擾我。”
柴悅稍顯慌亂,雙手按在膝蓋上,姿態拘謹,想了一會才說:“請允許我從頭說起。”
“嗯。”韓孺子晃晃手中快要見底兒的酒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這就是給你的時間。”
柴悅更顯慌亂,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又思考一會,坐在主位的東海王微笑著旁觀。
“是這樣,我一直在收集匈奴人的情報,發現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金家兄妹三人一個月前進入草原,很快就與匈奴軍隊取得聯系,但是東單于忙著應對楚軍,沒有見他們。”
韓孺子將杯中酒喝下去一半。
柴悅稍稍加快語速,“匈奴的一位王子喜歡上了金家的女兒,向她求親。”
東海王饒有興趣地觀察,韓孺子沒有任何異常表現,扯下一根雞骨,啃食上面最后一點殘肉。
“匈奴王族之間的關系很復雜,有貴族提出反對,理由有好幾條,比如懷疑金家并非真心歸順,而是楚軍派來的奸細……”
韓孺子將杯中的酒喝光,將壺里最后一點酒倒出來,多半杯,可以分兩次喝,也可以一飲而盡。
柴悅急忙省略無關緊要的事情,“匈奴人盛傳,金家的女兒與倦侯有染,已非處子之身,他們很在乎這個。”
韓孺子舉在空中的酒杯停住了,皺眉道:“金家小姐是不是……處子之身,匈奴人自己查不出來嗎?再說匈奴人連父親的妻妾都能繼承,還會在乎這種事情?”
柴悅認真地說:“匈奴人就是這樣,他們可以繼承、奪取別人的妻妾,但是很在乎未出嫁女子的貞節,倦侯……真的……沒有……”
“當然沒有,我有夫人。”韓孺子想喝酒,未到嘴邊又將杯子放下了。
“嗯,那事情就清楚了,匈奴王子想娶金家的女兒,可是人言可畏,他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可能是覺得金家人受到了羞辱,所以自愿留下,為的就是要找你報仇,他的士兵最多,差不多有三千人,其他匈奴人也都聽從他的命令。”
韓孺子看向東海王,困惑地說:“你能相信嗎?居然有人會因為這種事找我報仇。”
東海王面露沉思,然后點頭,“相信,你忘了,柴小侯和崔老二交惡,就是因為金家的這位小姐,結果兩人誰也沒得著她。所謂紅顏禍水,說的就是金家小姐,她可能沒做什么,但是跟她有關聯的男人都會倒霉,你跟她的關聯太深了。”
東海王在心口處輕拍兩下,雖然見過金垂朵,對她的美艷印象極深,暗地里為她投靠草原而感到可惜,可兩人從未有過交往,他可以遠離禍水。
“金家人呢?沒有辯解嗎?”韓孺子向柴悅問道,幾乎忘了面前的那杯酒。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以金家在匈奴人中的地位,估計說話也沒人聽,總之,這位叫札合延的王子公開聲稱要活捉或是殺死倦侯,為金家的女兒恢復名譽。”
韓孺子無話可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柴悅急忙道:“所以我希望倦侯去當誘餌,與柴小侯之死一點關系也沒有,完全是因為倦侯能夠吸引札合延王子。”
韓孺子放下酒杯,“這一切也可能都是你編造出來的謊言,只為騙取我的信任。”
柴悅一臉愕然,“我不會……”
韓孺子抬斷柴悅,“我再給你一點時間,說說你的計劃吧。”
“此去西方八百余里有座碎鐵城,倦侯知道吧?”
韓孺子點頭,碎鐵城在長城以北,距離最近的關口二百多里,是抵擋匈奴人的前方據點之一,據說那里極冷,鐵器凍得與冰塊一樣,一敲就碎,這當然是夸張的說法,此城卻因此得名。
一說起軍情地勢,柴悅自在多了,雙手飛快地擺弄桌上的杯盤,介紹道:“碎鐵城離神雄關二百一十六里,快馬加鞭一日可至,中間山谷眾多,可埋伏大量騎兵。東南、西南有觀河、流沙兩城,三城互為犄角。城外有十二座亭障,深入草原百余里,能夠提前預警。”
韓孺子沒開口,東海王先說話了,“你把碎鐵城說的這么好,匈奴人就算想報仇,也不會去攻打吧?畢竟這位札合善王子能動用的騎兵最多只有萬余人。”
柴悅解釋道:“碎鐵、觀河、流沙三城孤懸塞北,不易補給,自從匈奴分裂為東西兩部之后,三城的駐軍逐年減少,如今只有碎鐵城還有士兵把守,另外兩城和大部分亭障已被放棄。不過放棄的時間不長,稍加修葺就能再用。”
“假設匈奴人上當,一萬騎兵都去進攻碎鐵城,楚軍需要多少?”韓孺子問。
“至少三萬人,多多益善,只要倦侯點頭,我去向大將軍要兵。”
“大將軍能聽你的?”
“大將軍聽的不是我,是軍功,三十萬大軍齊聚塞外,一仗沒打,實在很難向朝廷交待,若能殲滅札合善的軍隊,足夠大將軍堅持到明年了。”
韓孺子沉吟不語,柴悅卻是個急性子,等了一會,催道:“事不宜遲,離入冬還有兩個月,札合善若想攻城報仇,只能在這個兩個月內進行,一入冬,草料稀少,匈奴人必須分散駐扎,不要說萬人,連千人也很難見到了。冬盡春來,匈奴大軍殺回,誘敵之計也就沒用了。”
“好吧,讓我考慮一下。”
柴悅大失所望,可他已經沒什么可說的了,起身準備告辭,還有點不死心,指著桌面上代表神雄關的酒杯說:“此關的重要,不用我多說吧?”
韓孺子抬頭看著柴悅,一句字也不說,柴家的這位庶公子或許有些真本事,但是的確不太會選場合說話。
柴悅退出帳篷,東海王指著“神雄關”說:“這里離京城六百里,有道路直通,京內有事,兩三天即可回去,快的話,一天也有可能。”
韓孺子搖頭,“指望京內出事,只是萬一之想,即使真的有事,由神雄關回京,還需通過兩道關卡,任何一關都足以將我擋住。”
“呵呵,我只是一說而已,真要那么容易,韓星也不會允許你去駐守碎鐵城。”
“你怎么改主意了?天黑之前你還建議我留守馬邑城。”
“此一時彼一時,我是對柴悅感興趣,原以為他就是一位沒什么前途的家伙,聽他說了一陣,覺得他還有些本事,定下的計策很可能成功,反正入冬之前就能完成,到手的軍功為什么不要呢?這算是首功,朝廷的封賞足夠你養活部曲兩三年。”
韓孺子心中其實早有打算,但還是被這句話所打動,養活一只千余人的軍隊可不容易,崔小君已經盡其所能提供金錢與補給,可還是捉襟見肘。
“嗯,我得好好考慮一下。”
“你考慮吧,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可不跟你去,匈奴王子恨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想立功,馬邑城挺好的,我還是留在大將軍身邊混日子吧。”
韓孺子笑了一聲,問道:“崔騰怎么回事?前幾天還好好的,今天突然跟瘋了一樣。”
“他就是這個脾氣,等明天你去問今天的事情,他肯定一個字也不承認。不過我可聽說了,為了能夠回京,不少人都向大將軍行賄,韓星一個匈奴人沒見著,卻著實發了一筆大財。”
“韓星膽子再大,也不敢讓崔騰回京,崔騰其實是崔家留在這里的人質。”
東海王冷笑一聲,“是啊,他是崔家的人質。”
東海王在嫉妒,他與崔家的關系中斷,連當人質的資格都沒有了。
韓孺子沒有安慰他,指著“神雄關”說:“這一帶歸北軍防守吧?”
“沒錯,所以到了碎鐵城,你需要提防的不只是匈奴人,還有冠軍侯。”
“你覺得我會去碎鐵城?”
“嘿,我還不了解你?一說起馬邑城的安逸生活,你就無精打采,一提起要當圍殲匈奴人的誘餌,你的耳朵就開始動,我要是柴悅,根本不來說服你,耐心等著你送上門來。”
韓孺子笑了,不得不承認東海王的確摸準了自己的心事。
東海王嚴肅地問:“你就是想立功,不是想救美人吧?”
“我若有異心,又何必放金家人回草原呢?”
“也對。”
兩人沉默了一會,韓孺子在想心事,東海王則在旁邊觀察,突然心中一動,“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訴你,就算韓星同意,我們也不會同意。”
“我在想什么?”韓孺子笑著問道。
東海王更確信了,騰地站起來,“你想將勛貴營帶去碎鐵城,給你當保障。不可能,不可能,韓星不會放人,這么多勛貴子弟,任何一人出事,他都擔待不起。”
韓孺子冷冷地說:“大將軍擔待不起,我就向朝廷請命,勛貴營的確需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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