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號早上,男女間分別了二十個鐘頭后的電話就親密甜膩了,何沛媛關心著男朋友的早餐還想繼續去幫上午就要正式訪問大指揮家的杜曉鼓氣,可是仔細想一想實在不太合適容易落人口實。
楊景行也不想姑娘這么辛苦,自己盡早忙完下午就能去接老婆。
何沛媛真是很關心校友,再次強調這樣一個機會對杜曉很難得很重要,沒準就會改寫職業生涯,叮囑楊景行要盡心盡責善始善終。
楊景行很負責,十點的采訪他九點前就到大劇院了。電視臺比他更認真,十多個人的團隊說是七點多就過來,臺里編委和技委領導都親自到一線主持工作,杜曉的領導陳鴻建根本說不上話。攝影、燈光、化妝好像也都是好手,比上次去追悼會拍素材的幾位老成穩重得多。
資歷和名氣真是好東西,歐根半個小時的小采訪就有這么多人圍著轉,場地還是昨天就準備好了,感謝大劇院的配合支持給安排在了貴賓休息室。
臺領導也請楊主任先過目指導一下,好大的陣仗,休息室變攝影棚了。楊景行現在也稍懂一點皮毛,認得出主燈輔燈柔光布,再被介紹輪廓燈、地燈、吊燈。臺領導干脆請楊主任坐到沙發上去,兩臺固定機位都開機看看效果,楊主任坐右邊。
楊景行不看,自己一個翻譯又不露臉。
這電視臺編委主任挺有擔當的,沒有把責任推給下屬,承認杜曉跟他匯報過楊主任的意思,但是他也認為楊主任有資格跟歐根平起平坐,這樣拍出來也更好看讓觀眾更有親切感。
楊景行連連擺手:“這是我師姐的采訪,我就幫忙當個翻譯,讓我師姐坐。”
讓記者跟采訪對象這樣兩把沙發坐著也不好看呀,還好是經驗豐富的團隊,馬上決定撤去一把沙發再搬來一把椅子擺放調整,燈光和攝影機都要跟著動。
還有些富余時間,采訪主創團隊聊聊天。領導們都是有城市文化發展之高度戰略眼光的人,說起這個三十年前也就是柏林愛樂上一次訪華怎么樣怎么樣,電視臺領導比楊景行更了解事情來龍去脈。
歐根倒是輕車簡行,連個隨行都沒有也沒要人迎接,被帶到休息室后由翻譯介紹認識記者,當然也得尊重地方習俗跟電視臺領導握握手。化不化妝也是聽采訪方的,坐下來稍微打點粉吧,幾分鐘的事,再就被請到沙發上入座開始吧。
年輕女記者今天jing細化妝認真穿著了,畢竟也是浦音畢業又工作了幾年,看起來并沒緊張,淑女地在側背對二號機位差不多跟采訪者面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后也顯端莊大方:“首先非常感謝歐根先生能接受我臺的采訪……”
歡迎尊敬一下后就是老生常談的對浦海印象怎么樣之類拉近一下距離,坐在鏡頭之外的楊景行簡單翻譯,歐根也是通常回答。
抓緊時間,杜曉接下來的問題就要從明晚的節目單出發了,交響詩《唐璜》,《貝多芬第五交響曲》,《丁桑鵬第三交響曲》,《拉赫瑪尼諾夫第三交響曲》,都是誠意滿滿的經典重頭戲。
當然了,采訪中聊的關于指揮家和樂團對這些曲子和作曲家的理解、認識,感悟,其實也就是戴清談制作心得的程度,八卦的對象不一樣而已。
真的讓采訪開始深入專業點的是從記者隨機應變地問到“您認為哪些作曲家是好的素材提供者?哪些作曲家是制定準則的人呢?您更欣賞哪一類?”
似乎很喜歡這個問題,歐根簡直是長篇大論沒完沒了。
可憐的楊翻譯,光聽記指揮家的藝術表達都已經眉頭緊鎖了,還要被歐根拉進去參與討論發表自己的看法……
不知道怎么地采訪變成了三個人聊音樂,楊景行還是盡量把翻譯當首要任務,但有時候也不得不提醒或者銜接一下左右的思路和觀點,簡直要冒汗了。
只講英語和只說普通話的兩位就樂在其中,明明聽不懂也津津有味的樣子,然后就非常期待翻譯的工作,再就邊頻頻點頭邊抓緊思考。
可能是太累了,之前還建議師姐“尊重專業強過尊重名氣”的翻譯就自作主張把話題朝八卦上帶,可是人家世界著名指揮家和學院派記者已經進入狀態,很容易又回到專業。
歐根越聊越開,緬懷起他的好朋友好老師,已故意大利現代作曲家路易吉諾諾,一個堅定的共產黨人……
楊景行真不想聊諾諾,就把話路往健在的鋼琴家波利尼引,免得指揮家無所顧忌胡說八道。
歐根簡直興奮,說起波利尼可就把翻譯都給串起來了,疏通了世界音樂史……
約定半小時的采訪,十點差幾分開始的,眼看都十一點了,翻譯實在扛不住了吧,勉強地找機會叫停了藝術座談,還要感謝兩邊。
藝術家之間這么聊一場就已經十分互相欣賞了,歐根還熱情擁抱道別杜曉。不過按照地方習俗,座談主辦方還要一起送一送客人。
道別了指揮家,團隊內部又開始客氣,電視臺領導雖然沒聽懂什么但是都看出來楊主任是太厲害了。楊景行就夸贊師姐幾個即興問題發揮得很好,整體節奏掌控得當。杜曉謙虛,惡補了多少訪談復習了多少理論才勉強過得去。
臺領導看出浦音校友間情感深厚,正好一起吃午飯把,感謝之外呢他們更想請教楊主任。人文藝術頻道成立時間也不長,急需專家指導,就說近在眼前的浦海之春吧,該如何從專業角度抓重點呢?
楊景行不敢妄談,而且沒時間,以后常聯系吧。
也快午飯時間了,前天沒請上客的何沛媛正在電影院外跟親人一起等著開場呢,除了姨夫沒來一共七個人頭,姑娘自信這就能穩坐票房貢獻榜頭把交椅了,畢竟你楊總都沒請公司員工觀影。
金錢之外,何沛媛付出更多的是臉面,《美中不足》有兩個片段真不太適合家人一起看,這個損失當然得投資人來彌補。
楊景行連連答應,留親人們吃晚飯吧,姑娘選好地方。
又讓自己訂,何沛媛哀嘆命苦。
一是沒有明顯的對手,二是營銷得比較猛烈,兩天下來《美中不足》還坐上五一檔的票房冠軍位置,業內外都比較受矚目,所以楊總今天跟有意向的投資人談合作下一部影片的過程還挺順利。
說是金錢社會,倒也并非人人唯利是圖。來自煤都年過五十的老板最喜歡推崇的影片是《霸王別姬》,說自己已經為藝術獻身了幾千萬甚至可以說是被騙了,但對影視的熱衷初心不改,首先考慮的依然不是賺錢而是藝術高度。
對博覽群書高度重視jing神文化建設的煤老板,楊景行很敬畏,得慢慢談認真談,先增進了解吧。
送別煤老板后楊景行還要跟“秦聲”公司碰個頭。難怪秦聲這些年發展迅猛幾乎要一家獨大了,對還只是初露頭角的付飛蓉,秦聲就主動拋出了條件優厚的橄欖枝,而且是大老板陳寶金親自出面洽談。
雖然宏星跟秦聲的業務挺多,但都是互利,秦聲更不欠峨洋什么人情,反而是楊總還麻煩過人家部門經理給朋友的朋友安排了能隨時入職的演出部好崗位,今天陳寶金又親自關照一番,于是變成楊總欠大人情,再把合作一談,楊總就欠更多了,照說該安排酒肉。
再打電話已經是四點過,楊景行都不清楚:“在哪?我馬上過去。”
可能是親人在身邊,何沛媛聲調清淡:“你別來。”
“怎么?”楊景行立刻抗議:“李君意都能才加憑什么不給我機會?”
何沛媛這次想對策想得有點久:“……你回家。”好像有點冷淡。
楊景行盡想好事,嘿嘿:“干嘛?”
“有事問你。”姑娘言簡意賅。
女朋友的語氣大不同于昨天呀,楊景行不是很有把握了:“又有什么好事?”
“你回家!”感覺近似命令,電話就掛了。
女人嘛,楊景行已經有所了解,當然是趕緊再打過去,可那邊不接聽了。一輪響鈴結束之后再撥號,差不多又要響完了終于接通,可是姑娘不說話,楊景行都沒底了:“我媛媛怎么了?”
回音只是好像是隔了一層的馬路聲。
楊景行聰明呢:“開車了?這么快。”
“你在哪?”何沛媛終于說話。
“快到過世博園了。”楊景行老實匯報,也要相信女朋友了:“迪雅他們呢?我去接你?”
“你回家。”何沛媛變得特別惜字如金并且吝嗇語氣:“我等你。”
“什么事?”楊景行只會:“先透漏點行不行,我有個心理準備。”
又是沉默,好在沒斷線。
楊景行好像也分析了一下:“誰惹媛媛不高興了?”
“見面再說。”何沛媛好像也調整了語氣:“掛吧。”
楊景行還滿懷希望:“那我再期待半個小時。”
沒用半個小時,楊景行不到二十分鐘就回到國際名園,再打電話:“我到了,等你。”
“你回去。”何沛媛今天很簡單明確。
楊景行風格不變:“我等老婆,到哪了?”
何沛媛似乎猶豫:“……我到了。”
楊景行像個智障:“到哪?”
姑娘都不耐煩:“到了,已經到了。”
楊景行又聰明了:“車呢?”
“別管。”
電話那頭倒是挺安靜的,楊景行拿不準了:“那我上樓,你騙我了就等著吧。”
又斷線了。
電梯上樓,楊景行插鑰匙開門,果然上當了,鎖圈還在最左邊呢,于是又打電話,然后就聽見了走廊那邊傳來響鈴聲,在消防通道。
楊景行還想做出成功偵查的樣子去抓個現行,可他剛賊溜溜兩步,姑娘就從通道里走出來了。
兩人間隔三四米都停下了腳步,楊景行還停下了表情,因為姑娘現在的模樣一點都不騙子,甚至不像何沛媛了。
從確定戀人關系的半年多以來,甚至是自兩個人認識以來,何沛媛一直都是個表情豐富甚至演技優秀的姑娘,高傲冷淡、熱情歡快、氣鼓鼓、甜蜜蜜、醉醺醺、樂淘淘……種種種種她都挺拿手,包括審問男女關系時的橫眉冷眼,摔電話時的扭曲,收禮物時的欲拒還迎……
可是現在從消防通道出來何沛媛,站在那里之后,好像發現對面的不是男朋友而是陌生人,她很漂亮卻沒有表情的臉上似是而非地表露著一些警惕,一點尷尬,更明顯的是大美女對男人的疏遠,瞟了一眼后就不再愿意視線接觸但又得小心對方意圖,所以每一次的掃視都變得更加“倒霉”。
認真看了看,楊景行輕輕走過去到姑娘面前仔細觀察,輕輕問候:“什么事?”
何沛媛的眼睛不看陌生人,不過也沒怎么害怕,所以身體也沒躲避。
楊景行都只敢拉手腕:“先回家……”
何沛媛抬高右臂掙開身體接觸的動作堪稱輕柔,但十分明確,身體其他部分包括視線都一動沒動。
楊景行應該是意識到嚴重性了,更急切地溫柔:“到底怎么了?”
姑娘沉默,似乎是僵持。
楊景行真會想:“跟誰吵架了?”
姑娘脖子扭了一點點,但遠不是搖頭,應該是為了避開男人的氣息。
楊景行關心呢:“怎么沒開車?打電話的時候在哪里?”
何沛媛又不動了。
“先回家。”楊景行勇敢點,摟腰。
何沛媛一個倉促轉身,似乎跺了一腳,不過背對著開口又清淡了:“我不去,問完就走。”
楊景行的樣子依然鎮定:“說吧。”
何沛媛抬步走直線,然后要左平移一步才能回到消防通道,身形倒還輕巧。
家門還半開著呢,楊景行不管了,跟過去站在面向窗外的姑娘身后:“怎么了?”
標桿這身材真是亭亭玉立呀,不過她呼吸醞釀了一會后也沒組織好語言:“楊景行,我只想問你,你騙我多少事多少回……”
楊景行顯然驚訝失聲了。
姑娘正好用更冷靜的語調以更明確表達:“你要騙我到什么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