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希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孤獨的拉瑟爾,孑然一生地立在那里,仿佛從一開始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孤單摸索著,卻始終沒有任何人愿意和他并肩。
陸希有些心酸,但忽然意識到,這時候無論自己是選擇同情還憐憫,都顯得相當虛偽吧。
他是敵人,自從下定決心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敵人了。
此時,大概是感受到了陸希一行的腳步聲,立中樞高臺之上的拉瑟爾大師回過了頭,微微頷首,臉上掛著一絲自然的笑:“你來了啊!”
陸希頷首回應:“開門見山吧,大師,還有什么要說的,或者需要我為您做的?”
拉瑟爾坦然地點了點頭,拿出了一個不大的陶土罐子,道:“這是奧薇莉婭的骨灰。可以把她帶回她家鄉,朔月天區,丹布爾郡的芬芳鎮嗎?鎮南有一大片野薰衣草田,中間應有一個小院子,上面的籬笆墻上爬著玫瑰,你把她的骨灰埋在那小莊園的墻根下就可以了。不過,或許那個小院子早已經廢棄了。那就灑在薰衣草田里吧。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好像是生怕陸希會有哪里做得不好。
“沒問題。”陸希回答道。如果小院子沒有了就重新建一個小院子,如果薰衣草田沒了大不了就再種上一片,反正這點小事一定要為對方做好就是了。
“那么,就謝謝你了。她原本是應該有自己的人生的……無論是作為一個普通的魔法師,作為一個出生農園的天才少女,甚至是作為丹迪萊恩家的夫人,她理應都能得到自己的幸福。她很聰敏的,本來在哪里都應該是得到幸福的。她唯一的錯誤就是不應該遇到我,哪怕是晚一年,或者早一年入學,都不會遇到我。我們不會在魔法學院的迎新會上結識,我們不會為了搶最后一塊皇后蛋糕而針鋒相對像兩只斗雞,我們不會因為隔壁貴族家笨蛋的嘲笑而同仇敵愾,更不會發生之后的一切。我們本不應該認識的。”
他明明是在說“不會”,“不應該”,但臉上卻分明是帶著笑,完全沉浸在了回憶之中,可到了最后,他的嘴角囁喏了一下,聲音低沉地道:“我毀了她。”
“嗯,這么一說的話,聽起來也不是太聰明的樣子了呢。”陸希道。
“嗯,確實是個傻姑娘,傻了一輩子,死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傻老太婆呢。”拉瑟爾道。
“是啊!傻瓜總是會相互傳染的,等到傻瓜們越來越多的時候,就總想著可以和聰明人們統治的這個世道斗那么一下。”
“沒辦法,我是一個平庸的人啊!和奧魯賽羅老師,和你這樣的天縱奇才沒法相比的,你們能夠改變世界,可是,我卻連想要做一點小小的事情,讓這個國家有一點點小小的進步,卻都無計可施。有的時候,我甚至會嫉妒和怨憤,怪罪女神們,為什么不把這樣的才能賜予我。”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想要笑我就趁現在吧。我就是這樣膚淺的人啊,陸希。”
“在‘聰明人’的世道中,傻子都不膚淺。我是不會在這方面嘲笑您的,大師……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您的存在,是我唯一覺得這個天上國度還沒有無可救藥的原因。不過,我還是要嘲笑你們的,嘲笑你們明明已經夠傻了,卻終究是傻得不夠,想要改變這個‘聰明人’的世道,但用的還是‘聰明人’們投機取巧的手段。頭雖然夠鐵,卻又沒有往正確的方向去撞。”陸希一邊說著,聲音慢慢地沉了下去:“您應該明白的,這件事必須有個了解的。若我真的僅僅因為和您的交情,以及現在的這一點點同情和理解,就讓這件事隨風而去,那就太對不起以往犧牲的那么多人了。”
“我明白的。拉克西絲禁咒的解法是我泄露出去的,為的是解放嗜血之王,讓獸人和黑旗翼人得到最大限度的支持。如此一來,諾德人和聯邦的聯盟將變得緊密,聯邦在外交領域上,就有了除奧克蘭以外的選擇。另外,戰局將繼續糜爛下去,我才可能繼續把握軍權。”
事實上他也的確是成功了。在他這幾年時間,聯邦法理上的軍政大權始終掌握在拉瑟爾的手中。而在這個時段中,他也確實將阿格羅爾、阿斯特雷、帕斯卡等有能力的青壯年將領提拔到了重要的崗位上,并且真的訓練出了幾支能戰的部隊。
“他們知道多少?”陸希忽然開口問道:“除了他們,馬卡洛夫將軍的暗行御史,還有阿蘭……他們知道多少?”
“阿蘭一無所知。他和安德莉爾不同,公正,康概,寬厚,讓他來擔負這些注定會通往陌路的壓力,是會毀了他的。他可以成為你的好幫手,等到他成長到四十歲的時候,是有資格擔任內務大臣的。我就是這么教育他的。”拉瑟爾道。
陸希點了點頭,一點都不懷疑,卻也忍不住補充了一個槽:“安德莉爾學姐還真可憐。”
“……她和阿蘭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可以背負黑暗。然而,這一切也是她的選擇。我們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啊!可是,她還年輕,可以的話……”拉瑟爾的嘴角囁喏了一下,最終卻搖了搖頭:“算了,一切都由你判斷為依據。”
到了這一步,他好像是放下了什么,反而精神了許多,用坦然的口氣道:“阿格羅爾上將是一片公心的職業軍人,值得信任,可以大用。阿斯特雷和帕斯卡算是我一手提拔的死黨,但我只是在事情發生之前,告訴他們要做好為國而戰準備,別的事情也一無所知。馬卡洛夫那邊……他掌握著聯邦的黑暗世界,我的一些隱秘安排也都要通過他,不可能全部瞞過他。他恐怕早已經猜到了我借假死獲得清理門閥派的機會,但不可能知曉我和環視之蛇的關系,甚至連環世之蛇的存在都應該只了解皮毛。這些人,尤其是馬卡洛夫和他的暗行御史們,能不能用,也只看你的判斷。”
“破壞永世機關,打開世界結界,打開災厄之王的進軍之路,則是未來女士的想法。那位大人實在是幫了我太多,我自然也有義務回報一二的……至于別的,奧魯賽羅老師會為此獻出生命,是我所預料不到的。可是,客觀上來說,若是他還活著,門閥派是不敢妄動的,而我,也就失去了滌蕩這個國家的機會。五年之后,我或許會以一個不怎么成功的委員長的身份黯然下臺,最后的結果也就是在后世路人的閑聊中得到一點同情。我和奧薇莉婭,可不是為了這個結果而相約守望一生的啊!”
“至少從目的上來說,您確實是成功了。”陸希道。
不管怎么說,聯邦最大的那顆快要癌變的腫瘤已經被挖掉了,哪怕是還剩下一點點病變組織的殘余那也不算什么了。聯邦隨后的執政者們,即將接手的便是這么一個清出了大片空白可以好生作畫的國度了。
好吧,從結果論的角度上來說,這都算是便宜陸希了,那豈不是說明我們的主角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是啊……我算是成功了。”拉瑟爾大師笑道有些苦澀,但眉眼之中卻又都是釋然。
“可是,老師死了,老爹死了,蒂朵姐死了,還有龍騎士團和大圣堂的大家……我意難平!所以,希望您理解,這就是為了私人恩怨!”陸希的聲音慢慢變得森然了下去。”
“就是私人恩怨才好,沒有那么多牽扯,沒有那么多取舍,最純粹,也最干凈!”拉瑟爾大師露出了開懷的笑。
“妮可、莉姆,把門關上。”陸希大聲道。
妮可看著拉瑟爾的目光有些復雜,隨后便垂下了眼瞼;而莉姆則壓根沒有多想,炮回了中樞大廳的正門,伸出小手用力地一帶,便將那兩扇目測也有個十幾二十噸的金屬大門合了起來,發出了“轟”的一聲巨響。
“多謝了,陸希。”拉瑟爾大師感激地點頭。他知道陸希如此做的原因,就是想給自己一個體面的了結。這樣,待他的名字流傳后世的時候,其底色便是一個擁有夢想和遠見,擁有寬仁愛民之心,卻在準備推動改革之前死在陰謀政變者手中的悲劇政治家,宛若一個理想主義的殉道者;而非某個邪惡反派組織的大頭目,掀起世界級災難的幕后黑手什么的。
然而,他還是拿起了自己的法杖,握著杖尾的旋柄,輕輕一拉,便將一柄直直的細身長劍拉了出來。
他右手的劍擺出了很傳統奧克蘭古典騎士劍術的起手式,左手的法杖則橫在了腰間,杖頭和胸口、腹部形成了一個大三角的星位。
拉瑟爾大師依然準備反抗,并不是奢望還能逃出升天,而是他知曉,在這種情況下,若是一點都不反抗,卻更像是對陸希,對拉克西絲大賢者,對七彩薔薇紋章的侮辱了。他終究是個魔法師,雖然所有的謀劃都一敗涂地,
陸希的瞳孔中映上了一層明朗而璀璨的金色,宛若晨曦的朝日。
“啊,這便是傳說中的萬象破法之瞳嗎?瞳術的修行更偏向于武道中的鍛煉自身,而且是其中最為高深和艱難的部分,師門的傳承中并沒有這樣的知識,你是從哪里得到的上古傳承嗎?”拉瑟爾露出了嘆服的神情,由衷地感佩道:“可是,你居然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就修行到了極致,徹底的掌握了高深瞳術的力量,這樣的天賦,這樣的能力,又如何不讓人嫉妒呢?”
……不,我只是覺得勞資胡謅的名字由別人說出來顯得特別羞恥啊!可既然要玩羞恥play,為什么不把“森羅萬象破法誅邪輪回眼”這樣的全稱說完呢?
然后,他揚起了古老元素戰旗,在身側拉出來了一個立場墻,正好迎上了一個驟然閃現,沖著自己飛撲過來的身影。
那是本應該已經被拉瑟爾送走的奈菲爾媞,那個同樣也算是薔薇傳人,并且學了一身超卓的拳斗士本領的索斯內斯小姐。
莉姆和妮可趕忙跟了上來。可不說是她們兩個,就是那邊的拉瑟爾大師,也露出了相當驚愕的神情。他的確是沒想到已經被自己送走的弟子又跑了回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來的,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隱藏自己的。
“果然,你還掌握著陰影行走,甚至利用位面間隙的手段,就算是放在黑暗兄弟會和無面者中,也都是最優秀的那一批了。如果在用拉克西絲禁咒的手段解析這些陰影之力,說不定會更有奇效呢。”陸希道。
“我還從碧火叢林中的人面木偶師們學了最高深的變裝化形手段呢,所以才能混進黑暗兄弟會學習一切匿蹤潛行的手段。一個刺客,若是不能潛伏在靈覺超凡的大魔導師身邊,找準機會在給他致命一擊,那就是一個失敗的廢物!”
“可是……你又失敗了呢。”陸希提醒道,手中的法杖又一舞,立場墻頓時化作了立場穿梭的空間蟲洞,直接就圈住了對方。
拳斗士小姐猝不及防,直接撞入了那個小蟲洞中,接著又從百米外的地方摔了出來,落地后打了一個滾才勉強站好。她想要再次沖鋒,卻發現莉姆已經拔劍攔在了她面前。
“是啊,我失敗了……”拳斗士小姐露出了無奈的笑容,然后向拉瑟爾大師揮了揮手,露出了一個燦爛,或者過于燦爛的笑容:“抱歉,老師,我的最后一次努力也失敗了。”
“蠢貨!為什么要回來!”
“蠢的是老師啊!我早早就在這里放下空間道標居然都不知道!你就是這個樣子,這把年紀了還耍什么帥啊!”奈菲爾媞用更大的聲音回道:“就不愿意為我想想嗎?我一個人,茍延殘喘地活下去,這是我想要的嗎?閉嘴,別擺出這樣一幅我都是為你好的得意洋洋的表情,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所作所為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為自己的選擇赴死!現在,我陪你一起死,就這么簡單!”
陸希很想要為這姑娘鼓鼓掌,但覺得在這個情景下做這種事似乎有點太輕浮了,當下便對妮可和莉姆道:“交給你們了,可以的話……嗨,算了。”
他對兩個姑娘交代了這樣一句磨礪兩可的話,然后繼續向拉瑟爾走去。此時此刻,老人臉上的悲愴已經化作了濃郁的壓抑。
“陸希·貝倫卡斯特,不要跑!我也是薔薇一脈的傳人,我不承認你的宗長身份,我要向你挑戰!不要逃避啊!陸希·貝倫卡斯特!”奈菲爾媞用近乎于歇斯底里的聲音向陸希叫囂著,然而卻毫無意義。
她將自己全部的力量都爆發出來,雙手拳套上包裹著的雷霆和火焰甚至已經摩擦成了熾亮的白色,向這里陸希的背后撲去——至于攔在兩人之間的綠頭發小女孩,一定會如同暴風面前的土堆般被徹底摧毀——然而,還沒有等到她跑出來了兩步,從地面上騰起了藤蔓就纏住了她的雙足和一只手。
藤蔓……精靈魔法!
那個諾爾達的凡塵精靈,那個……那位女士的妹妹!
奈菲爾媞的余光已經捕捉到了出現在自己身側的精靈的身影,但想要看得更真切,卻又只有一團模糊的靈覺干擾。這正是典型的精靈魔法的表現。
可是,這又豈是那些僅能稍許限制人行動的大眾精靈魔法呢?看看那“藤蔓”,整個就像是用紫金鑄打造而成的長鞭,散發著凜冽而神秘的金屬光澤,它們纏繞著自己,于是自己不但難以動彈,便連施法的能力都仿佛被剝奪了。
她絕望地望著那邊的陸希和拉瑟爾老師,不知道誰打開了一個類似空間閉鎖的魔法,兩人的身影在一陣空間螺旋的縈繞中,引入了一個奇點中消失不見。她又看向了正面的綠頭發小姑娘,對方已近站在了自己面前,面無表情地直視著自己的雙眼,持劍斬下。
……不公平!你們應該一對一的。
奈菲爾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