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4章瓦解內廷第一步
看起來把皇宮的東西盜出去,販賣換銀子,匪夷所思,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就拿唐毅執掌內閣來說,高拱以下六大閣老,殷士儋以下六部尚書,加上都察院、大理寺、鴻臚寺、國子監、翰林院等等衙門,上上下下都是唐毅的人,只要內閣一致,隆慶就別想插手外廷。來硬的,有一大幫科道言官,個個都是不要命的。來軟的,唐毅、高拱、張居正,哪個不是一肚子道理,能把死人說活了。
外廷如此,內廷何嘗不是如此。
滕祥、孟沖、陳洪、馮保等人都是從裕王潛邸出來的,當年苦得不用說,驟然掌權,還能不敞開了撈,偏偏隆慶又是個耳根子軟,沒有主見的,該拿的他們拿了,不該拿的,也拿了。
他們還不斷想著撈錢的路子,想拿下京營,碰了一鼻子灰,想從戶部勒索,要面對幾大帝師,面對內閣,真的吵起來,就算隆慶也未必幫他們。
那還能如何?
賣東西唄!
隆慶不大興土木,可是他喜歡給后妃做首飾,一做就是十幾萬兩銀子,要知道宮里做首飾和外面不一樣。
外面一件精致的首飾,有七八成是工錢,還有銀樓鋪子的利潤,宮里有專門的匠戶,要花的只是料錢,別忘了各地還要進貢珍珠,珊瑚,瑪瑙,玉石……實際上要花的錢很少很少。
最初有了多余的銀子,大家伙分了,后來他們發現只要沾上了宮里的名聲,拿到外面,最普通的金鐲子,也要身價倍增。
這幫人就每次讓工匠多做,然后以質量不合格的名義淘汰,再擇機拿到宮外的私店,販售換錢。
唐毅和隆慶遇到的那種店鋪,京城不小百余家,光是滕祥一個人,就弄了二三十家,他當司禮監掌印之前,是個窮光蛋。
爬到了司禮監掌印,前后三年多,在京城置辦了五處宅子,手里的存銀七八十萬兩之多。
其他的幾位大珰也都差不多,一個個腦滿腸肥,膽子越來越大,光是這么撈錢,他們還不滿足。
外面不光喜歡宮里的東西,還喜歡朝廷大員的書法作品,想要沾沾貴氣。
就拿嚴閣老來說,他生前就寫了不知道多少匾額,很多人都重金相求,徐階比嚴嵩收斂,也寫了不少。
唐毅柄政之后,下過嚴令,不準朝中大員題寫匾額對聯,也不準收取潤筆費,否則一律以貪墨論罪。
唐毅身體力行,他從來不給別人寫東西,家里管的也嚴格,輕易不會有書法外流。很多人能得到唐大學士的請帖,都珍藏起來,視若珍寶。
外面因為唐毅的種種神奇,對這位文曲星頂禮膜拜,據說有人開價萬金,求他的一幅字而不得。
內廷的這些太監就動起了歪腦筋,司禮監有不少歷年的奏疏,除了重要的要存檔之外,其余的年節的賀表啊,鬼畫符一般的青詞,都是前朝的玩意,也沒人在意,他們就給翻出來,找到手藝高明的匠人,拼接成一幅幅作品,拿出去賣高價。
不光是唐毅的書法,只要出得起錢,連御筆都能弄到。
要說這幫人就不知道怕嗎?
當然不怕了,他們賺了錢,滿世界撒,宮里上上下下,都沾了好處,誰去找隆慶說,那不是斷了大家伙的財路,想成全民公敵嗎?
至于賣到了宮里東西的,誰會滿世界嚷嚷,說我家里有宮中的寶貝,那不是找死嗎!哪怕打眼了,都只能認倒霉。生怕給你按上盜竊宮中之物的罪名。
還是那句話,只要宮里連成一片,隆慶就是個睜眼瞎。
孟沖是最老實的大珰,他管御膳房的時候,雞蛋一兩銀子一個,下面還說祖宗寬厚,向著皇爺呢!
宮里的事情,就是這么操蛋!
只是這些位做夢也想不到,唐毅會找得那么準,帶著隆慶出去一趟,就把他們的老底兒都給掀開了。
從昨天晚上,一直到中午,隆慶都沒有吃飯,唐毅只能陪著,餓得胃都痙攣了,只能忍著。
隆慶滿臉凄苦,“師傅,朕想不明白,為何先帝在日,他們不敢如此猖獗?難道真是朕無能嗎?”
真的,你說的沒錯,比起你老子,你差得太多了……唐毅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笑道:“陛下,臣和您說個故事,說宋國有個富人,下大雨把墻澆壞了,他的兒子說,不修,就會有強盜,鄰居也這么告誡他。結果他不聽,果然被盜了。事后他就覺得兒子聰明,有先見之明,而鄰居是壞蛋,有偷盜的嫌疑。”
隆慶笑道:“不就是智子疑鄰嗎?前些日子,朕還給太子講過呢!”
“故事雖小,可是道理不小。人總是難免受親疏遠近左右,親近的人,身邊的人,他們說什么就容易采信,遠的人說了,反而惹來不快,甚至震怒,陛下您說是不是?”
隆慶悚然一驚,可不是嗎,前些天他廷杖了李乙,不就是因為他進諫珠寶的事情,但是自己只以為他總盯著皇帝,不讓朕痛快,就下了廷杖,還把人打死了。
現在真相掀開了,果然宮里制造珠寶的這一塊,黑幕重重,自己親眼所見,好東西被拿到了外面販賣斂財,自己被騙得和傻子一樣。
相比起來,李乙說話不中聽,可是比起滕祥這些人,要可愛多了。
偏偏自己就把他給打死了!
“朕,朕錯了啊!”隆慶痛苦地低下頭。
“師傅,追贈李乙為大理寺卿,勞煩先生替他寫一篇祭文,昭告天下,以示朕悔悟之意。”
“陛下仁德,臣會照辦的。”
唐毅沉吟一下,繼續說道:“陛下,還是回到您剛才的問題,先帝在日,為何內廷不敢如此。道理很簡單,因為有錦衣衛!臣曾親眼見過,在陛下的桌案上,放著東廠和錦衣衛的兩份密報。不管多親近的人,都會遇到不好說的事情,哪怕夫妻也是如此。唯有互相監督,制衡,兼聽則明,才不會被蒙蔽,陛下以為如何?”
隆慶很念舊情,對當年幫著自己,走出最艱難的困境的人,都充滿感激,包括唐毅、高拱,也包括滕祥、孟沖、馮保。
可是這一次對隆慶的傷害非常大,傷到了心坎上,傷了真情,那么聽話的奴婢,都和自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還有誰值得相信?
或許唐師傅說的有理,不要相信感情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要相信監督,相信制衡。
“師傅,朕準備加陸繹少保銜,晉位錦衣衛大都督,您看如何?”
這是要放出錦衣衛,來和內廷抗衡啊!
唐毅笑了笑,“陛下,臣斗膽說一句,陸炳是天時地利人和,別人學不來的。”
那可不是,首先嘉靖是外藩,十五歲之前都在安陸,陸炳是他的奶哥哥,又是貼身侍衛,感情深厚,還沒有受到皇位的羈絆影響。
等到嘉靖入繼大統,陸炳又救過嘉靖,反過來,嘉靖賜陸炳太保,少保,三公加三孤,榮寵天下絕倫,信任無以復加。
正是因為如此,陸炳才能制衡宮里的太監。
換成尋常的臣子,想要見皇帝一面,都要經過太監同意,還想和內廷掰手腕,這不是做夢嗎!
為何自從廠衛創立以來,只有陸炳一個特例,其余的時候,錦衣衛就是東廠的手下的一條狗,道理不言自明。
任命一個陸繹,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師傅,那朕該如何是好?”
“陛下,臣以為還是要分權,但是不能只是在內廷分權。譬如要采購首飾珠寶,內廷把清單開出來,戶部核準開支費用,然后對外公開發包,內廷負責驗收。”
“發包?”隆慶不解。
“陛下,這正是臣下一步要推的一個政策,就以河工為例,以往都是工部和河道衙門負責,他們上下一體,制定方案,采購物資,進行施工,最后評估,全都是他們自己人干。層層經手,無私有弊,以至于河工年年修,結果年年有災害。臣就想著,把他們分開,比如工部只負責制定方案,由戶部統一采購物資,對外公開競標,價低質優者得。然后河道衙門專心組織施工,至于完工后的驗收,交給地方衙門,他們之間相互牽制,就能盡可能消除營私舞弊,用更少的錢,辦更大的事。”
隆慶仔細咋摸著,還真別說,唐毅的辦法真妙。
工部抓大政,戶部管發包,他們互相牽制,誰出了錯,都有人上奏朝廷。至于施工給了河道衙門,監督交給地方衙門,要知道河工的安危對地方影響最大,他們肯定會賣力氣,防止河道敷衍了事,下面也互相盯著。
雖然不敢說杜絕弊端,但是絕對比現在從工部到河道要好得多!
類比一下宮里的情況,不也是如此。
說是要打造首飾的是那幾個人,采購物資的是那幾個人,制造驗收的還是他們,都被包圓了,不出弊端才怪呢!
假如有外廷介入,還有公開發包,總不能所有人一起聯手騙朕吧!
“師傅果然大才,就按照您說的辦!”
咕嚕嚕,隆慶的肚子叫了起來,不好意思道:“朕都忘了,師傅也餓了吧,陪朕用膳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