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將臺外,來了一駕馬車,從上面下來兩個人,前面的五六十歲的模樣,滿臉紅光,保養的極好,后面跟著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
“大哥,唐閣老可不是尋常人物,咱們要小心應付。”
老者點頭,“子維那孩子才略無雙,可惜時運不濟啊!”老者口中的“子維”正是末位大學士張四維,這兩位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一個是張四維的父親張允齡,一個是他的老叔張允俠。
兩個人到了房舍的前面,正好看到一個人穿著淡灰色的儒衫,負手養望白云。聽到腳步聲,笑著回頭,沖著兩個人微微頷首。
“張公駕到,本閣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張允齡連忙拱手,“豈敢豈敢,早就聽子維說過,元輔文韜武略,冠絕國朝,今日一睹風采,真是比起小兒說得還要讓人心折,能見到元輔一面,足慰平生了。”
“哈哈哈,老先生客氣了,請進吧。”
唐毅把兩個人領進來,分賓主落座,從人奉上香茶。張允齡是識貨的人,最頂尖兒的明前龍井,泡水的水更是甘甜清冽,品一口,生津止渴,暑氣全消。
“元輔大人,此處點將臺,乃是當年關羽出征之時,發病點將之處,元輔在此處暫住,當真有指點天下,囊括四海的胸襟氣度,選得真好!”張允齡笑呵呵贊道。
唐毅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張公,本閣每天睡前都把茶杯里剩的茶水喝干,你知道為什么嗎?”
“老朽不知,還請元輔指點。”
“呵呵呵,坐在我這個位置上,根本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喝到一口茶,你們說是不是啊?”
張允齡臉色狂變,張允俠忙插話道:“元輔柄國主政,建功無數,天下誰不心服口服,小人斗膽說一句,您多慮了。”
唐毅搖頭,“非是我多慮了,實在是有人咄咄逼人,把我的一片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二位,你們說說,是不是有人過了?”
張允齡和張允俠手足無措,鬢角就見汗了,他們都比唐毅大很多,可是面對這位首輔,他們亞歷山大。
張允齡猶豫一下,陪笑道:“元輔大人,老朽以為,有些事情,都是誤會,我們絕沒有對元輔不利的意思,還請元輔見諒。”
張允俠沒料到大哥這么快就承認了,這不是給唐毅送把柄嗎,那些事情就算做了,也不能承認啊!他急得直冒汗。
唐毅卻突然換了一副面孔,感嘆一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誰不算計誰啊,本閣懶得跟你們掰扯什么,咱們把話說穿了,我推行我的隆慶新政,你經略你們的金融霸業,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二位執意撈過界,想要兩者通吃,那就不要怪本閣下手無情!”
張允齡兄弟倆當然明白,唐毅這是開出去了條件。
一句話,朝政我說了算,錢的事情,你們說了算。
這個要求當然符合晉商的胃口,只是會這么輕松嗎,唐毅肯讓出多少,張允齡心里可沒有數。
“元輔之言,老朽深以為然,奈何眼下東南依舊是交通行的天下,我們晉商可是打不進去啊!”
唐毅淡淡一笑,“機會就在眼前,看你們干不干了?”
“還請元輔示下。”
唐毅道:“連著叛了三位藩王,宗藩的事情不能不處置,但是人家畢竟是天家骨肉,我們身為外臣,怎么辦都不合時宜。唯有請二位幫忙,把事情平了。”
“元輔大人,老朽自然愿意幫忙,奈何老朽勢單力薄,只怕幫不上大人啊。”
“不要著急,你們聽我把話說完了。”
唐毅說的沒錯,宗藩問題必須解決,可是一味強硬,逼反了三大藩王,繼續弄下去,輿情滔滔,唐毅也承受不住。
他就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針對鎮國中尉以下,最低級的三等宗室,他們除了每年能領幾百石的祿米,和普通的地主差不多,甚至有些人游手好閑,日子還過得緊巴巴的。
唐毅主張準許他們參加科舉,可以成為朝廷的官吏,同時開辦學校,教給一技之長,讓他們能夠生存下去。
不過從世代仰仗祿米為生,變成普通人并不容易。朝廷需要拿出一筆銀子,暫時定為五年的祿米折價,最少五百兩起步,供給宗室子弟投資經營,尋找活路。
如果第一年就找到了投資方向,可以全額領取,第二年找到,前一年的祿米照常發放,能得到的銀兩就折價八成,第三年六成,以此類推。五年之后,他們除了有老朱家的血統之外,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至于鎮國,輔國,奉國將軍這三級,由于爵位更高,家大業大,轉型也困難,唐毅擬定用十年的時間,實現轉型,從皇親貴胄,變成普通的商人地主。
“張老先生,一句話,就是用銀子買下皇家血脈,買下世襲優待。不過你們也都知道,朝廷拿不出這么多錢,沒辦法啊,還要向你們借錢。”
張允齡和張允俠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默默算了一下,立刻就搖頭了。
開什么玩笑,以最低級的奉國中尉來說,每年二百石的祿米,實際到手也有一百五十石,五年時間,折成白銀,足有六七百兩,這樣的宗室大明有一萬多個。
要都是讓晉商出錢,一年就要上千萬兩,砸鍋賣鐵,也拿不出來啊!
“元輔大人,不是我們不幫忙,實在是沒有這個力量。”
“不是沒有力量,是沒看到好處!”唐毅淡淡一笑,“那些宗室子弟,未必第一年就能立刻轉型,所以你們最多拿一兩百萬兩銀子,就應付過去了。而且朝廷不會讓你們吃虧的,你們等于是替朝廷墊付銀子,以后發放祿米的時候,你們還可以領滿剩下的年限,算起來你們不賠錢。”
張允俠還是搖頭,算起來不吃虧,可是和宗室打交道有多難,再說了,朝廷能不能按時發放祿米,中間要費多少人工,費多少精力,怎么看都不劃算,他們才不想背這個黑鍋呢!
唐毅見這兩位不停晃腦袋,這個無語啊,看來只有拿出殺手锏了。
“實話說吧,這些中低級的宗室只是開胃菜,大餐還是那些親王和郡王。”
“怎么講?”
“這還不簡單,把中下層宗室處置了,上面只剩下幾十個親王,幾百個郡王,朝廷會派遣王府長史和賓客,把他們管得死死的。他們手上可是有不下幾千萬畝的田產,你們就沒有興趣嗎?”
張允齡心臟猛地一縮,“元輔,您的意思是那些田產都歸我們?”
“當然不成!”唐毅笑道:“朝廷賞賜的田畝依舊歸藩王所有,他們私下里兼并的土地,按理說應該歸還百姓,為了顧及藩王的利益,采用贖買的方式,土地交給你們經營,由你們按照田賦,折成白銀,每年供給藩王府。”
張允俠聽得直搖頭,這不還是當錢庫嗎?
那么多田,每年又要幾百萬兩銀子,我們哪里出得起?倒是張允齡人老成精,聽出了一些門道。
“元輔大人,您的意思是不是這幾千萬畝的田,都歸我們,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張老先生聰明,你們眼下在河套,在草原大量養羊,試問,光靠著牧草,能養多少羊,沒有足夠的精飼料,怎么讓羊群過冬?沒有足夠的糧食,又如何雇傭數以十萬計的蒙古牧工?”唐毅笑道:“要是這幾千萬畝的田落在你們手里,立刻草原就可以出現十倍的羊群,利潤之豐厚,不用我多說?”
張允俠不由得呼吸急促,眼前冒起了小星星。
“還有一點,你們拿出來的銀子,通通都是用銀元計價的,這一塊本閣撈不到一分錢,你們能賺多少,自己心里有數。”
話不用多,唐毅說的兩條,都擊中了張家兄弟的要害。
尤其是最后一條,更是讓他們心潮澎湃,血液沸騰。
晉商的銀元生意越來越大,合盛元的風頭甚至蓋過了交通行,每年保守估計,能帶來一千萬兩的暴利。
可問題是眼下的銀元主要在京城,天津,以及九邊和東南流通,至于廣闊的中原,由于民風保守,還沒有推開,晉商上下,都非常焦急,迫切想要打開中原的市場。
假如借著這一次處置宗藩的問題,他們向朝廷和宗室提供貸款,要知道宗室多半都集中在北方和中原,等于一下子就把銀元在北方推開了。
以中原為基礎,到時候湖廣,四川,兩廣都會納入晉商的版圖,到了那時候,晉商就會徹底超越東南的海商,一躍成為大明最有權勢的商幫。
這不正是歷代晉商努力的方向嗎,竟然要在他們手里實現了,真是讓人興奮啊!
張允齡都覺得一陣陣血壓升高,幾乎要昏過去,但是他畢竟是冷靜的,眼下合盛元擴張太快,府庫存銀已經不夠了。
假如沒有銀子支撐,銀元體系就會崩潰,到時候無數人跑來擠兌,晉商百年基業,就會毀于一旦。
往前一步,是天堂,還是地獄,真的不好說!
張允齡強壓著激動的心情,聲音都變了調,“元輔,這么大的事情,老朽還要去商量一下,請您寬限幾天。”
“好,本閣無所謂的,你們要是不愿意接,交通行那邊已經準備好了銀子,大不了讓他們發銀元提供貸款就是了。”
張家兄弟用力點頭,“我們一定盡快商量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