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入夢意茫茫,旋起高樓擬退藏。魯望五湖原有宅,淵明三徑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壺里誰知日月長。帝京何處是?倚欄惟見暮山蒼。”
唐毅一邊念誦,一邊揮筆,寫完之后,臭屁地嘆道:“詞好,字好,意好!我特么簡直天才。”
吹干了宣紙,唐毅急吼吼跑到了隔壁,送給了鄰居。
他的鄰居叫做王獻臣,或許不知道這個人,但是一定聽說過拙政園,沒錯,唐毅在蘇州的宅子就在拙政園旁邊。
王老爺子耄耋之年,聽說隔壁住著府試案,特意邀請唐毅給拙政園題詩。別的地方都可以拒絕,唯獨拙政園可不成。不但要寫,還要放在最顯眼處。一想到幾百年后,一群人滿懷憧憬,瞻仰自己的墨寶,心里頭就熱乎乎的。
從拙政園來,唐毅很失落,比起王獻臣,自己可更有錢,住的品味差多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整個一下午唐毅都在圍著后花園來轉,澆水、施肥、除草,弄得滿身泥土草葉,好好的琢玉郎變成了野小子,一身的汗臭,衣服濕透了,外層被太陽炙烤干了,留下一層細膩的白色鹽鹵,一道一道,好像尿坑了一樣。
涼亭之上,王世懋捂著臉,都不敢看唐毅的模樣,不無擔憂說道:“文長兄,我怎么覺得行之病了,還病得不輕?”
徐渭一臉的鄙夷,分明在說我早就知道了。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喝完了一壺,王世懋要去取,徐渭卻說道:“別拿了,喝得沒意思,咱們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園子里的那位是農夫之意不在田!”
“文長兄精辟!”
暮色四合,唐毅拖著疲憊的腳步。一步一步往房走,徐渭和王世懋一個拿著繩子,一個拿著竹竿埋伏在房門兩側,只等唐毅過來。就把他按到捆起來,趕快送太倉,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人逼瘋。一
他們卯足了勁頭兒,眼看著唐毅出現。離著門越來越近,兩位偷偷給了個眼色,蓄勢待。突然有人急匆匆跑來,將一個信封塞到了唐毅手里。
展開之后,唐毅頓時一掃疲態,黑乎乎的夜晚仿佛能感到他眼睛里閃爍著光,就好像狼一樣。往日的唐行之來了,把鋤頭一扔,邁著大步就往前院飛奔。只留下王世懋和徐渭面面相覷。
等待是煎熬的,煎熬同樣是成功他媽。
唐毅把自己放在泥土里。放在太陽下,拋掉所有的光環,他就是一個卑微的生命,為了衣食住行汗流浹背的可憐人。
唯有把握住底層人的心態,才有可能打贏戰斗。唯有學的向農民一樣堅韌,把種子種下去,可以靜待幾個月之后的收獲,不能著急,絕對不能著急。
高手過招,誰先出手就意味著先露出破綻。露出破綻,就意味著死亡!
在這場等待的較量中,唐毅贏了,對方終于忍不住出手了。
到了大廳。此時屋子里已經站著三個人,周沁筠、雷七、錢胖子,可憐到寒酸的兵力,懸殊的差距,幾乎不可以道里計,唯一的優勢就是敵在明我在暗。為了讓這個優勢無限大,唐毅選擇了隱忍,而此刻終于可以行動了。
唐毅站在大家的面前,神色嚴肅,激動說道:“宏瑞祥方面已經拋售茶葉,今天的茶葉價格驟降了一成。”
周沁筠興奮說道:“唐公子,我們立刻購進茶葉吧!”
“不!”唐毅果斷說道:“我們要把手上的茶葉全都拋出去。”
“拋!”
三個人都覺得自己耳朵錯亂了,現在拋售茶葉豈不是幫著壓低價格嗎?
“嘿嘿,你們猜的都沒錯,我就是要壓下價格,然后在逢低吸納,記住了,悄悄滴進村,打槍滴不要!”
周立是個小商人,經營茶館生意,每個月都要購進新鮮的茶葉,他帶著小伙計到了市場轉了一大圈。一一斤鐵觀音只要八分銀子,要知道前一天還是一錢,二分銀子,足足便宜了兩成。
其余的龍井、瓜片、雀舌、大紅袍、白茶、花茶都跟著降價,最慘的花茶足足降了三成多!
周立連連搖頭,腦筋轉得飛快,遍地都是茶葉,商行的倉庫都裝不下了,蘇州百姓又能喝多少,看樣子還會降價,鋪子里的茶葉還夠半個月的,著什么急。掂量一下兜里的五兩銀子,買茶葉還不如買券呢。今年茶葉便宜,可是糧食貴啊,趕快買糧券,半個月說不定五兩銀子就變成六兩,七兩!
越想越美,周立一溜煙兒向著米行跑去。
像周立一般的人不算少,蘇州的茶葉連續降了五天價,鐵觀音到了五錢銀子,比起往年足足腰斬。
販運過來的商人欲哭無淚,雨水越來越多,要是被淋濕霉,可就血本無歸,連家的路費都沒了。
“喂,朋友,茶葉賣嗎?”一個大漢隨口問道。
“賣,賣啊!”總算開張了,年輕茶商激動的差點哭了,急忙說道:“客爺,你嘗嘗,地道的鐵觀音,好喝著呢!”
大漢把嘴一撇,不屑道:“誰沒事和苦湯子。”
“那,那您不喝,還能干什么?”年輕茶商不解地問道。
大漢撇著嘴,用看土老帽一般的眼神看著他,“聽著,長點見識,大爺是做枕頭的。夏天蚊蟲多,用茶葉裝枕頭,清香容易睡覺,還不招蚊子。往年啊,茶葉太貴,大爺買不起,今年便宜,大爺要裝茶葉枕頭。”
賣茶的商人簡直哭出來了,辛辛苦苦采茶,炒制,有千里迢迢運來,竟然落一個做枕頭的下場,欺負人還能怎樣?
他張大了嘴巴,一句老子不賣了,堵在喉嚨里,吭哧半晌,就是吐不出來。
“客,客爺,您要多少?”
“多少,你有多少要多少,俺一年要做好幾萬枕頭呢!”
茶商一聽,眼前一亮,心說能賣出去就是好事。
“客爺,您等著,我給你送家去。”
馬車拉著上千斤的茶葉消失在街口,唐毅負手而立,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剛剛買茶的大漢就是雷七,以各種理由購買茶葉的商人足有上百個。
他們走街串巷,到各個茶行,零散的小攤,多的一買幾千斤,少的也有幾十斤,用車拉著,用肩膀扛著,全都匯聚到了唐毅的手上。
到了掌燈時分,匯總的數據終于出來了。
唐毅拋出去一萬三千多斤,今天買來有一萬八千多斤,卻沒有多花一分錢,也就是說這幾天的功夫,唐毅就白白得到了五千斤茶葉。
價格下降之快,簡直令人咋舌。
就連唐毅都驚訝不已,幸虧是茶葉,不是糧食,食鹽一類的必需品,要不然整個蘇州的票券行業都要崩塌了。
“明天繼續加大收購,要比今天多一倍!”唐毅氣勢洶洶地吼道。
轉過天來,雷七他們一改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情況,開始了明目張膽的收購,趕著馬車出去,看到茶葉,不管種類,全都一掃而光。
又是一天下來,他們足足采購了五萬斤,第三天繼續狂掃,到了中午時分,唐毅手上的茶葉就過了十萬斤。
等到下午,不少茶行猛然驚覺自己缺貨了,他們急匆匆去尋找販運茶葉的商人,往日這些人就像是蒼蠅一樣,一波接著一波,他們都懶得買。可是真正到了用的時候,卻現他們都消失了,真是咄咄怪事。
漸漸的,有些到茶行的人吃驚地覺茶葉不見了,伙計們閑的聊天打屁。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知道的越來越多。
“周立,你個廢物點心!茶葉便宜的時候,不知道買,現在可好,茶行都沒貨了,想買啊,晚了!天天就知道擺弄幾張破紙,早晚茶館會毀在你的手里。”
“胡說八道!什么是破紙,這是布券,這是糧券,這是油券,青黃不接的時候,眼看著價錢往上漲。茶館能掙多少錢,累得死去活來,幾百個銅子到頭了。這些券啊,一天漲的錢就頂得上一個月了。”
老伴絲毫不為所動,譏誚地說道:“姓周的,你就作吧,早晚啊,傳了三代的產業得毀在你手里。”
周立不以為意,仰著臉得意地笑道:“還真別說,我早有心把茶館賣了,換成票券,坐等財。”
他嘴上這么說著,可是也不能眼看著茶館沒了茶葉用,轉過天,還是跑到了茶行去看了看,果然柜架空空如也。
“我要買”
“沒看見啊,茶葉都沒了,想買再等三天吧。”小伙計隨口說道。
周立把嘴角翹起,鄙夷地說道:“誰要買茶葉,我要買茶葉券,我賭茶葉要漲!
“蘇州的票券數額巨大,加起來過千萬兩白銀。掌握如此眾多財富的大家豪商就像是一個個強悍無比的勇士,披著堅硬的盔甲沖向戰場。可是當他們面對敵人的時候,才猛然覺,手里的武器竟然是豆腐做的。”
唐毅笑瞇瞇說道:“經過這些天的苦思冥想,我終于現了他們的致命弱點,那就是票券交易遠遠脫離實體經濟,變成了買空賣空的空中樓閣,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脆弱不堪的地基上面,狠狠踹一腳!不管茶葉多貴,都要給我吃下來,記得,我只要茶葉,不要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