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孤城,死亡,這些詞語從來都是有關聯的。
動物的審美觀點很簡單,哪里有充足的食物,那里的風景就是最美的,人,就比較麻煩,酒足飯飽之余,看到松鶴林風,看到青山碧水,自然就會感到心曠神怡。
由于人性的多樣性,看到滔天的大浪,沖天的大火,恐怖的災難,也能從中品味出美感來。
野獸除非有必要絕對不會去高山之巔,除非有食物可以獵取。
人類就不一樣了,總想著征服什么,改造什么,即便是知道山頂沒有食物,也會背著食物來到頂峰,賠本也要站在山巔向世界表達一下自己的強大。
野獸一般情況下不會胡亂殺死別的動物,除非被殺死的動物可以吃。
人是不吃人,他們最喜歡干的事情卻是殺死對方,這事從人類有了食物剩余之后,就開始了。
鐵心源用最殘酷的手段殺死這些人,也自然不是為了食用,他要用這些凄慘的尸體來告訴別人,他是如何的強大。
警告其余的人,在不遠的將來,只有哈密人可以殺死別人的份,不能出現別人殺死哈密人的事情,前者發生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如果后者發生,災難就會降臨。
乞遇勃勃的鎧甲被倒掛在城頭,明顯的西夏式高級甲胄被寒風吹得微微晃動,似乎在向所有人證明,這件高級甲胄在不久前還保護著一位身份高貴的人。
迪伊思的臉色非常難看,長長的披風拖在戈壁上,掩蓋了她微微顫抖的雙腿。
轉過頭用懇求的目光瞅瞅如同一尊雕像一般陰冷的鐵心源,沒有得到任何寬恕的回應,就用力的咬咬牙,走進了城門。
喀喇汗國如果還想在西域立足,還想與哈密國繼續保持平和的關系,她就必須按照鐵心源吩咐的方式去做。
劉攽側耳傾聽了一陣城里傳來的鬼哭狼嚎之聲,嘆口氣對鐵心源道:“從此哈密國再無仁愛可言。”
威嚇的對象正在城里接受恫嚇,鐵心源自然就沒必要繼續當雕像,搓著凍得已經麻木的雙手道:“讓他們感到恐懼和害怕就可以了。
恐懼的感覺要比仁愛的感覺來的更加雋永,如果仁愛能夠保證哈密國十年平安的話,那么,恐懼就能讓哈密國平安二十年以上。”
劉攽搖搖頭,他不知道說什么好,西域對他來說是一個陌生的世界,自從來到西域之后,每一天都有新的觀念在沖擊他對世界的認知。
其中就數鐵心源帶給他的沖擊最大。
那些看似行不通,做不到的事情,到了鐵心源手里粗暴的揉捏一陣子之后,就變得行得通,做得到。
鐵心源能用的東西也就是一根大棒而已。
不臣服者,殺之,不敬畏者殺之,不遵號令者殺之,不守規矩者殺之。
劉攽總以為西域世界被鐵心源這樣粗暴對待之后,馬上就會有人揭竿而起,討伐暴君。
很奇怪,沒人這樣做。
被夷族的人消失在世界上,無聲無息,被鎮壓的人低下頭變得溫順,只要鐵心源喂飽他們的肚皮,他們似乎可以忍受任何暴政。
“西域人沒有大宋人那么細膩的情感,你不能用宋人來衡量西域人。
他們生活在蠻荒之地,每天都要和惡劣的生存環境斗爭才能繼續活下去。
在我沒有來到哈密之前,這里只有很少的一點農田,很少的幾支商隊,很少的一點人口,野人像野獸一般在荒野上與狼爭食,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就能讓他們死掉無數人。
對他們來說,每一個新的一天都是值得慶賀的。
自從我來到哈密之后,這些野人終于知道了飽食終日是個什么感覺,第一次在寒冬中感覺到了溫暖是個什么滋味。他們品嘗到了蜜糖的味道,知道了美酒醉人的奇妙感覺,看著房頂上懸掛的干肉,曉得自己明天即便是生病了,無力去狩獵,也能繼續活下去。
這是一種恩賜,和吃飽穿暖比起來,屁股上挨兩棒子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如果沒有哈密國保護他們,他們將要面對無數的馬賊和強盜,還要面對君主無休止的剝削和壓迫。
生命是寶貴的,可是寶貴的生命從來就沒有屬于過他們,人可以擺上祭壇,人也可以卑微到如同草介一般。
所以,從某種方面來講,他們的生命是我給的,我不是一個仁慈的人,更不是一個只講求付出,不講究回報的人。
我付出的每一份善良都必須收到與之相等的忠誠,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大循環,只有兩者進行不斷地循環,我給出的善良才會越多。”
“這是商人才會做的事情。”劉攽再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出自己的見解之后就走進了帳篷。
隆冬里的荒原,本就不是讓人在曠野里談話的地方。
鐵心源也覺得這樣留在荒野中很蠢,于是,就讓尉遲文在他身邊點燃了好大一堆火。
火苗胡亂的噴涌,鐵心源胸前的鎧甲被烤的有點燙手,后背的鎧甲卻依舊冰冷。
燙傷和凍傷其實是很相似的,潰爛之后的模樣也差不多,所以說,熱情如火的處理事情與寒冷如冰的處理事情在某些時候是一致的,效果也差不多。
迪伊思依舊拖著她厚厚的披風從城里走了出來,和滿懷沮喪的走進城池相比,這一會,她臉上的笑意就變得格外滲人。
鐵心源仔細看了,她真的在笑,笑意在眼波中蕩漾,那雙曾經枯槁的眼睛,這時候竟然如同少女的雙瞳一般流光溢彩。
“恭喜大王陣斬乞遇勃勃以下三萬人。”
鐵心源仔細的瞅了迪伊思一陣子道:“很遺憾喀喇汗國的軍隊沒有抵達樓蘭城。”
“喀喇汗國與哈密國乃是兄弟之邦,即便是有軍兵抵達樓蘭城,也是來幫助哈密國的,而非懷有別的心思。”
迪伊思拜倒在鐵心源的腳下,卻讓鐵心源變得傷感起來,揮揮手讓老邁的迪伊思站起來之后道:“大石城一戰,乃是迫不得已,但凡有別的選擇,我也不會用這樣殘酷的手段,這樣做有傷天和,如此殺人,老天不容,用我漢人的說法,這會影響到我的壽數。
迪伊思,請你轉告阿伊莎,請讓兩國永遠平安下去,我實在是不想在哈密國的西面,再制造一座大石城。”
迪伊思點頭稱謝。
鐵心源看的出來,迪伊思是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匆匆離開了火堆,剛才那一段話,非大卑鄙者不能言說。
李巧大吼一聲,軍醫兜著他厚厚的絲綢衣衫從他肩膀處拔出一支狼牙箭,一股鮮血隨之飆射出來,隨后又被一塊紗布牢牢地堵住,雪白的紗布上立刻就被鮮血**了好大一片。
軍醫一連換了三塊紗布,才順利的幫他上了金瘡藥。
侍衛將李巧額頭的虛汗擦拭干凈,面色蠟黃的李巧才徐徐睜開眼睛。
取過狼牙箭瞅了一眼笑道:“好刁鉆的一箭。”
侍衛陪著笑臉道:“大帥的鎧甲果然不愧是上品,身中十四箭,真正能傷到您的就這一箭。”
李巧并未搭話,而是皺眉問道:“親衛死傷嚴重嗎?馬赫他們沖出戰陣了沒有?”
侍衛連忙道:“死了六十八個,馬統領還活著,就是身上的窟窿多了一些,您身上有一個,他身上至少有七八個。”
李巧長吁一口氣笑道:“能活著回來算是老天開眼,不能要求太多了。
西夏鐵騎果然名不虛傳。”
侍衛笑道:“西夏鐵騎再厲害,現在也不剩幾個了,待到明日末將領兵再去沖殺一陣,讓禿發阿孤再無一個騎兵可用,然后,咱們在荒原上用狼群戰術,左咬一口,右撕一口,遲早把他手里的大群步卒撕咬個干干凈凈。”
李巧哈哈笑道:“既然大王在大石城已經全殲了乞遇勃勃,斷絕了蕭孝穆想要東西合圍胡楊城的念頭,我們就沒有必要再和敵人拼命,今天,算是最后一遭。
從明日起,打擊的目標就要換成他們攜帶來的羊群和牛群,只要他們沒了糧食,老子倒要看看,他們憑什么走出這四百里荒原。”
侍衛猶豫一下壓低嗓門道:“大帥,軍功難得,鐵五爺后日就要到死羊灘,不如……”
李巧瞅了侍衛一眼笑罵道:“跟著老子軍功總會有的,鐵五來了,我們這場仗就好打了,他軍中有火炮,對付禿發阿孤步卒的密集戰陣最是有效果,不像我們,只有一點點弩炮,火藥彈根本就丟不遠。
小子你記住了,你現在是統領,不是小兵,明明能輕易取勝,你去要選最麻煩,戰損最嚴重的方法,就是對手下兄弟性命的不負責任。
打仗其實就是看誰死的人少,誰就是贏家。
如果讓老子知道你以后這樣干,即便是得勝回營,老子也會砍下你的腦袋。”
侍衛干笑著摸摸自己的脖子,趁著李巧探視別的受傷的兄弟趕緊跑的遠遠地,免得再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