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踐行事陰險而無恥,小子甚為不齒……”
趙恒如此說著,一邊抬眼偷看父親趙無恤的表情。
自打從成周歸來之后,趙無恤開始長居鄴城,一直以來經常在他親征時鎮守國都的太子趙恒便得到了解放。上個月趙無恤令趙恒代替自己巡視鄴城周邊的十二鄉,增長見識,了解民生,如今趙恒剛歸來沒多久,趙無恤便又在處理政務時讓他旁聽,并時不時加以考校。
君侯夫人樂靈子和太子太傅子夏都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君上在培養太子,畢竟他已經年滿十六,距離及冠成人不遠了。
這一日,鄴城長樂宮日居殿內,一場家宴之后,趙無恤讓夫人和兒女們都退下,獨留太子趙恒一人,詢問他對于越君勾踐去王號,請求改封一事的看法。
在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對勾踐一些猥瑣行為的不齒后,趙恒又道:“但既然越國主動服軟,自稱大禹之后,奉父親為伯主,愿意歸化于禮樂,這份心思不可斷然拒絕。以小子看來,莫不如順水推舟,讓越國繼承吳國的爵位,以勾踐為越伯,何如?如此一來,趙國對江北的占領也能穩固,免得兩國隔江對峙,反倒給了楚國機會。”
“吾子的見解不錯。”
雖然趙無恤聽得出來,這段問對,必然是被趙恒之師子夏猜到,給了趙恒一些指點,但能說到這份上,已經讓趙無恤比較滿意了。
但總體而言,這種想法依舊太正,少了幾分權謀者應有的機變,太子還是得多看多學啊……
于是趙無恤便讓筆吏上殿,起草文書。
“予一人聞,自云夢至會稽七八千里,百越雜處,各有種姓,有揚越、有干越、有甌越,均為荊蠻所并,百不存一。唯于越獨存,有城郭壟畝,頗似中原。越君勾踐,本為大禹之后,雖蔽在海濱,然心慕中原,愿去荊吳之僭號,歸化于周室。其赤忱之心不可輕慢,冊勾踐為‘越侯’,承繼大禹血食,為南方夷越之伯長。大江之北,當歸趙國,大江之南,自云夢至會稽,百越為荊蠻所占故地,君自取之……”
自從分割東西二周,操控周王后,趙無恤已經挾天子以令諸侯,他的命令,就是天子的詔書,現在直接是以天子口吻下達命令,再送到成周,讓趙國駐派在那里的項橐蓋個章而已。
文書起草完畢后,趙無恤轉視趙恒,問道:“吾子可看明白了?”
“父親這是想要離間楚越兩國的關系?邀請勾踐共擊楚國,瓜分吳國故地?但以勾踐人精一般的性情,豈會這么輕易上當?”
趙無恤頷首道:“不錯,想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勾踐此番請求冊封,是故意示之以弱,想要在楚趙之間蟄伏起來,坐視兩虎相斗,而越國便可以從中得利。趙敗便能北上奪地,楚敗則聯楚抗趙,繼續割據江東。”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勾踐是比夫差更加可怕的敵人,為父這么做,也僅僅是刻意將他地位抬高一些,讓楚國和越國聯合時彼此多一份防備的忌憚,無法同心協力罷了……說起來,對于勾踐的一些做派,為父也十分不齒,但有國有家者,不能單憑個人好惡來決定國事,既然要給他爵位,莫不如給高點,再送他一個南方夷越之長的空名,讓勾踐屈身之策落空,上下為難。”
趙無恤又是一番教子,勾踐請封一事就這么定下了,不過僅僅過了幾天,他便又要面臨一次個人好惡與君侯理智的抉擇。
四月中旬,隨著越國休兵縮頭,白公勝返回郢都,一度戰云密布的長江也再度平靜下來,于是前吳國太宰伯嚭再也沒有理由拖延,他只能北上鄴城,正式向趙侯交割江北數縣之地……
“子遨啊……自此以后,你便可以脫離卑熱的江南,常居趙國,多來鄴城陪陪汝阿姊了。”
“主君……”闊別多年,屈敖也是淚流滿面,雖然這鄴城的宮闕在他看來,是如此的陌生。
許多年前,屈敖在趙無恤授意下,隨他的族叔前往吳國,一呆就是二十年,他不遺余力地為趙無恤做事,將莫邪母子送到北方,又為提供了數不清的吳國內部情報,居功至偉,為此數次被夫差猜疑囚禁,好在有驚無險。如今再見時,昔日瘦猴一般的少年,也已經年過三旬,有妻也有子女,回到鄴城,看著這里的風物,竟不覺得比江南的飯稻羹魚更親切,與趙無恤之間,更是多了一些生分……
趙無恤也察覺到了屈敖的訥訥,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隨著他貴為君侯,與后宮外戚的關系,也不像當年一般簡單了,或許這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的一種吧?
于是趙無恤索性以君臣的關系來與之相處,這樣反而更自在些,他也沒虧待屈敖,封他做了“公大夫”,還拉著他坐到身邊,親手將距離鄴城不遠的邢縣一座鄉劃給他作為封地。
“如此,寡人也算兌現了自己的承諾,邢氏又能重新站在大夫之列了!”
不過趙無恤也不打算讓屈敖就此引退,而是讓他繼續呆在南方,負責新成立的“廣陵郡”。
所謂的廣陵郡,便是江北之地,趙無恤更改邗邑為廣陵,置廣陵郡,轄廣陵、棠、卑梁、善道、高郵五縣。
“你在吳國多年,通曉那里的地理民情,廣陵以你為郡守,再合適不過,至于吳國的太子友,寡人不放心他,就讓他在鄴城作為一個旗號罷。”
這樣一來,趙國便與越國隔江相望,同時與楚國共有江淮之險了,南方開始呈現出一個微妙的三足鼎立局勢,趙雖最強,但因為天然的水軍短板,在南方反倒沒有優勢。趙無恤的打算,也是暫時以經營為主,只有徐、東海、廣陵能夠提供足夠的后勤糧秣,只有趙國重建水師,才是進軍南方的時候。如今吳國的水師雖然殘破,但不少人都逃到了江北,如何將這些人歸為己用,以他們為基礎建立一支江淮水師,也是對屈敖的考驗。
趙無恤交待就這么多,屈敖只能在宮內匆匆見姐姐伯羋一眼,便要去往廣陵上任,然而在他臨走之前,卻為其岳父伯嚭求起情來……
“數年以來,舅翁對于君侯之命,一直是無所不從,保全吳國舟師,如今又親自來鄴都獻土。舅翁自知在吳國時的作為必為世人所厭,為君侯所惡,但他所求不多,僅希望能告老,去做一個富家翁……”
趙無恤冷笑:“伯嚭倒是有自知之明。”因為伯嚭逼死伍子胥,敗壞吳國政事的名聲太臭,他剛到鄴城,朝堂上已經有人提議殺了他,甚至地位極高的國老孫武也請求趙無恤斬伯嚭,為伍子胥報仇。
但趙無恤心里,卻又有一番計較……
伯嚭是吳國的奸臣不假,但屈敖說的也不錯,對于趙國而言,他的功勞甚至比屈敖都大。隨著天下局勢日漸明朗,趙國兼并諸侯之心被楚越秦鄭察覺,今后的戰爭要么不打,一打就是大仗,在這種情況下,間諜和滲透就顯得格外重要,沒有什么比培養帶路黨更加快捷有效的手段了。
所以趙無恤也擔心,若是伯嚭剛來就將他腦袋砍了,那日后秦、鄭、楚還有誰有膽子將邦國賣給他?
但就這么放過伯嚭也不是個事,這會寒了不少忠義之士的心,也會讓伍子胥那些名望很重的黨羽們持觀望態度,不肯為趙國所用,要知道,這些是在吳國水師殘部里占得比重極大……
正沉吟間,卻有羽林侍衛的首領伍林匆匆過來,在趙無恤耳邊悄悄說了如此這般。
聽完后,趙無恤心里頓時松了口氣,面上卻眉頭大皺,回頭對依然跪在地上,為岳父求情的屈敖道:“子遨啊,汝也莫要悲傷,剛剛得到的消息,一刻前,伯嚭在鄴城館舍內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