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京城貞安醫院204病房,春日的陽光灑下,映得房間中更加白了。
一個消瘦的女子躺在病床上,雙眼有些吃力的抬頭看著對面一個略顯“文藝”的男子,嘴唇蠕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
男子手里拿著一柄水果刀,低頭削著蘋果,表情認真,沒有抬頭看那女子一眼。
那蘋果皮薄薄細細,仿若透明,與男子頭上那烏黑濃密的長發產生鮮明的對比,悠然的氣質,平靜的表情,男子那慢吞吞的動作,更顯得瀟灑自然。
女子輕輕嘆了口氣,靜靜地看著蘋果皮越削越長,仿佛沒有個盡頭。
一陣抽痛感從心中傳來,她呼吸一滯,心頭閃過一絲酸楚,終于忍不住開口說道:“不棄……”
這兩個字剛一出口,男子手上動作明顯一頓。
他緩緩的抬起頭,眼中表露出詢問的神色,但只是輕輕的,從鼻中發出了聲:“嗯?”
女子沉默片刻,時間仿佛是過去了許久。
低下頭,男子再次削起了蘋果。女子才喘勻了氣,聲音虛弱道:“你說……我會不會……捱不過這個春天了……”
男子眼皮一跳,沒有抬頭,只是緩緩的搖了搖,柔聲道:“別亂想,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會好起來的。”干巴巴沒有一絲新意。
女子蒼白的臉上扯起一個笑容,牽強而又虛弱。原本光潔如玉的臉上,早已消瘦的不成模樣。
她知道自己現在肯定不好看。皮膚蒼白、頭發枯黃。側過頭看著床角剛剛脫落的一縷的長發,在心底悄然嘆了口氣,她幽幽地道:“不棄……這幾年……你有沒有找過她……她……”
“啪嗒!”一聲輕響,蘋果皮從中斷落,掉到接在下面的垃圾桶中。
男子大拇指滲出絲絲血跡,瞬間從水果刀上抬起,頓了一頓,道:“都說了別亂想,放心,我們很久沒聯系了。”心中同時一嘆:“怕也不能聯系了……”他這一句話并沒有說出口,在說完上一句后,就再次低下頭認真的削起了蘋果。至于剛才不小心劃破的大拇指,他只在褲子上按了按,止住血后,就沒有再去管它。
女子靜靜的看著男子,沒有看到他下面的小動作。只是回想起這五年來的一點一滴,眼中閃過一絲懷念、以及愧疚。她調整好略顯不暢的呼吸,聲音虛弱,再次開口道:“你一直愛著的……還是她吧……”
男子的手再次一顫,不過這一次卻十分輕微。
薄薄透明的蘋果皮再次在刀下一點點變長,男子頭也不抬道:“別亂想……”
又是這個回答!
女子雖然知道這是事實,但面對男子敷衍的回答依然忍不住生出一絲失落。
然而,在失落之后,卻是深深的內疚。
她叫左楠,他叫趙不器。他的名字取“君子不器”之意。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故“君子不器”,指的是無形無度。有形則易滿,有度則易溢,君子不能不像器具那樣,作用僅限于某一方面。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要通過學問思辯,修身踐行而集道德仁義于自身,明達天道地道人性,能文能武,通才達識,不再局限于一技一藝。
但或許是時代變遷,不器在常人理解總為“不成器”。而趙不器,也沒有達到他父母預想的那樣,真的成了“不成器”。
至少是在其他人眼中的不成器。
他早年輟學,癡迷道術,可現如今的社會哪有什么道術可學。就連正宗的和尚道士都已經不再正宗了,更何況他這個還沒有出家只是自己琢磨佛道經典的“居士”。
“修道”年,趙不器簡直是一事無成。
若不是看多了佛道經典讓他對古典文學頗為喜愛,從小就涉獵頗多,有那么幾分“歪才”。恐怕連自己都不能養活。
這里的“歪才”有正經有不正經有半正半不正經。正經的是他書法不錯,于詩詞、對聯一道也頗為熟悉,在過年的時候靠些春聯也能小賺一筆。而“不正經”的則是對“道術”的運用,平常他也會扮作道士,做一些算命看相堪風水的“法事”,雖然因為年紀略小生意不好,但也能賺幾個小錢。半正經半不正經的就是將自己的一些幻想發到網上寫成小說。由于他對佛道理解頗多,憑借強悍的玄學功底,東扯西扯下也有些人愛看,如此總算聊以度日。
就是這些七零八碎的加在一起,讓他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
當然,這并非謙虛之語,是真的小有名氣,而且還不是什么好名聲。
至少在他所住的小區以及父母所住的小區都知道他這個趙家“大公子”游手好閑不務正業。
既然說“大公子”那就一定會有“二公子”。而趙不器的弟弟從名字上就比不器正經多了。名叫“趙子軒”,長得與趙不器是“一脈相承”,破有幾分小帥。而且人還上進,在老人眼里比趙不器可強多了。
左楠以及左楠口中的那個“她”,就是通過趙子軒才與趙不器認識的。
“她”叫沈萍,與左楠是十分要好的姐妹。
在一次同學聚會中,趙子軒大醉,由于其他人都是帶著男女朋友去的,喝醉了也就由男女朋友送回家了。只有沈萍、左楠、趙子軒還有另外一個女生沒有。
另外一個女生不善交際,吃完飯就走了。而沈萍與左楠跟趙子軒的關系還算不錯,總不能讓他夜宿馬路,就商量著一起送他回家。
當時趙不器已經從家里般了出來,趙子軒與哥哥感情速來要好,也經常往趙不器那里跑。醉酒之后他神思恍惚,兩女一問他家住哪里,就下意識的爆出了趙不器的地址。
兩女打車扶著趙子軒一路趕至,而之前也說過,趙不器少年慕道,涉獵頗多,家中除各種佛經、道典、古籍之外,也有琴簫陶隕之類的樂器,也有刀槍劍戟之類的兵器。雖然這些大多是擺設,趙不器并不能全部精通,甚至有的會都不會,但也把一間屋子裝飾的古香古韻,頗具古典特色。
趙不器又向來以修道之人自居,在家內外一律所穿之物,也都是古典漢服,少有現在休閑、西裝之類的服飾。
就在兩女送趙子軒回來的當天,趙不器所穿的就是一件道袍加半臂。
這里的道袍并不是指那種畫著陰陽八卦道士才能穿的衣服,而是漢服中的一種形制。交領右衽,兩側開衩,接有暗擺,以系帶系結,領口常會綴上白色或素色護領,袖為寬大的琵琶袖,穿著時可配絲絳、布制細腰帶或大帶,整體與直裰相似,是古代的一種常服。上到文人士子,下到販夫走卒,都可穿得。
趙不器就是穿著這樣一件衣服,外面套了一件半臂,頭上帶著一頂逍遙巾,腳下踩的是千層底的布鞋,再加上他本就有些小帥,整體看上去簡直給人一種悠然出世的縹緲氣質。
左楠、沈萍兩女就是被這種氣質“震”住了。不說驚為天人,但像這種“古代”的衣服多半是出現在電視劇里,在現實中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尤其是趙不器的房間擺設,文房墨寶、古香古色,教兩女對他的好奇心呈直線上升。
趙不器的性格及為人處世接近于道教的逍遙無為,也有儒教的中庸、仁義之道。對于兩女不辭辛勞送弟弟回來,自然下榻相迎(這完全是廢話)、熱情招待。但這時候天色已晚,兩女不便久留,而趙不器作為一個只比兩女大不了三兩歲的大小伙自然也不好強留,只是擔心兩女路上遇見什么危險,這畢竟是由于他弟弟引出的,是以就提出相送之意。
恰好兩女所住的地方與這里不遠,兩女推辭不過,便就答應。三人一路上略做交談,兩女只覺趙不器“知識淵博”、“談吐不凡”。先不提這是不是兩人的錯覺吧,但她們兩個確實對趙不器好感大增。
之后的一段時間,兩女通過趙子軒對趙不器又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對于趙不器這個有著“少年居士”、“詩詞達人”、“書法名家”等等諸多稱號的“帥哥”越發好奇。
有人說好奇心是一切紅塵俗事的源頭,這句話對不對咱不知道,但左楠、沈萍就是由這點好奇心,才會刻意的結交趙不器,而后三人由相識到相知,由相知到相……
左楠與沈萍兩人都是美女,絕代佳人不敢稱,但的確各有各的特色。尤其是兩人的性格,更是各有千秋,其中左楠是外圓內方型,而沈萍則是外冷內熱。
說是外冷內熱其實也并不具體,但沈萍在一言一談中確實會偶爾露出一種“高冷”的氣質,可大多數還是十分好說話的。
尤其是她于不知不覺中表露出來的那種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氣質”,徹底將趙不器這個“假道士”打動。
不過趙不器雖然感覺自己喜歡上沈萍了,但他追求逍遙的性格卻讓他有些猶豫。畢竟有了女朋友,那就相當于多了一層束縛。父母親情這點是老天注定的,無法更改,但要不要踏入愛情這個圈套卻是他自己可以選擇的。
掙扎良久,猶豫良久,趙不器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還是決定萬法隨緣,無為無不為。
簡單來說就是不追不求不拒,發展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
好在沈萍對他也是抱有好感的,甚至說是喜歡。兩個人沒有表白、沒有求愛、沒有山盟海誓,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情素如簡,淡雅如菊,浩渺如煙;不相系,不相牽;只愿天上明月、月月為其圓。
但這世上有好就有壞,有福就有禍,兩個人在一起自然是好的,但壞就壞在,左楠也在這段時間喜歡上了趙不器。
左楠的性格外圓內方,是那種看起來很柔弱,但非常有主見的。
她雖然喜歡趙不器,可對于姐妹的感情看的也極重,更做不出什么第三者插足的事情。
本來這事情時間長了也就過去了,左楠對趙不器僅僅是喜歡,時間一久,感情也會淡了。可壞就壞在這事沈萍不知道,每每有什么事都習慣與姐妹分享,并且還十分樂意帶個“電燈泡”。而左楠對這種事也是“欲拒還迎”……別誤會,只是還喜歡趙不器,收到左楠的邀請,就忍不住跟他們在一起待會兒而已。
但感情就是這樣,越得不到的,越要壓抑的,那感情在心中越要爆發。
表面上或許還看不出什么,可時間一久,與不知不覺中,左楠對趙不器的喜歡甚至漸漸演變成了愛。
然而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左楠的身體本就不好,自幼體弱多病,先天性心臟衰竭,又在如此“憂思”之下,直接舊疾復發,病倒在了醫院的病床上。
這一次的情況十分嚴重,左楠甚至感覺快死了,就在這種心理狀態下,她迫切的想要在死前表白自己的心跡,所以……
她沒死,但沈萍卻走了。
沈萍本來是沒打算走的。但當時的左楠確實十分危險,甚至病危通知書都下來了。沈萍覺得自己這好姐妹生命走到了盡頭,她希望她能夠不留任何遺憾的離開。所以就與趙不器商量,希望他能夠暫時做她的男朋友……
這種事情并不過分,畢竟人死為大,在將死之際能滿足她的愿望,這也是一種善行,趙不器想了想便同意了。
但或許是心情舒暢,左楠這次竟然沒死liao,連醫生都認為這是生命的奇跡……
可這就面臨著一個問題,趙不器究竟是留下陪著左楠,還是回到沈萍的身邊?
本來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無過于三人同時在一起,但沈萍卻溫柔、善良、體貼……一時圣母病發作,覺得自己若在趙不器不會全心全意的對左楠好,而左楠雖然沒有幾年好活,但畢竟不知道是一年兩年還是八年九年。作為好姐妹她當然希望左楠能夠活的長久,難道三個人要這么一直荒唐下去?更何況左楠所求的是愛情,而不是可憐,若是那樣對左楠未免不公,所以……她走了。
不知道她有沒有考慮過這樣做是不是對她自己不公,是不是對趙不器不公。
但她就是走了,無聲無息一聲不響的走了。
只留下一個信封,希望趙不器能夠好好照顧左楠……
趙不器當時的反應很平靜……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他向來不是一個習慣表達感情的,更不習慣在人前“失態”。沈萍的做法雖然欠妥,但放在旁人眼中也情有可原,至于趙不器的反應,也沒有人評論什么。
只有趙不器自己知道,他當時是多么心灰意懶。
之所以依然選擇留下來照顧左楠,或許是為了完成沈萍的囑咐,從此以后兩不干涉,在心底與她徹底劃清界限。或許只是麻木的行動,還保留一絲沈萍會回來的信念。亦或許與沈萍一樣,大發善心,不忍讓左楠難過。但這三種無論是哪個,就連趙不器自己也不清楚。
或許……三種都有……
但現在……卻已經不重要了……
趙不器悄然嘆了口氣,眼中悲傷之色一閃而過。“啪嗒!”果皮掉落。他瞬間收攏神色。
手上的刀靈活一轉,悄悄劃過蘋果,割下一小條來。
趙不器抬起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但這時,忽然床頭的心臟檢測儀警鈴大放。
他笑容一僵。
“啪!”
房門打開,醫生護士魚貫而入……
“姐夫……”左玲站在姐姐的墓碑前,看著身旁的趙不器,低聲說道:“姐姐已經走了……你們的事姐姐對我說過……你,你現在要去找萍萍姐了嗎?”
“呵……找不到咯……”趙不器語氣輕松,但卻有一股特殊的滄桑,讓左玲不禁頓時一愣。
看著趙不器,只見他面容平靜,但卻雙唇緊緊抿在一起,眼中滿是復雜的光芒。
渾身上下,由內而外的散發出一股深深的疲憊。
給人一種別樣的滄桑。
左玲呆了呆:“姐夫你……”還沒說完,她就發現趙不器的目光竟忽然轉向了別處。她下意識的跟著將目光轉過去,只見那是一處相鄰的墓碑。可當她看清墓碑上的姓名,卻見上面分明刻著——沈萍!
“啊!”她失聲驚呼,結結巴巴:“怎……怎……怎么會這樣!”
可這是趙不器已經收回目光,決然轉身,緩緩向遠處走去。步履堅定,一往直前。只有淡淡的六個字自空中飄來:“六個月前……車禍……”
左玲的心頭一堵,眼見得趙不器每一次腳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了她的心尖上,為他感到疼痛的難受。
可恍惚中,她卻發現趙不器的步伐開始飄忽。
就好像隨著每一步邁出,他就離這紅塵遠了一步。
千萬根情絲被斬斷,鋪滿在他走過的道路上。而他的身影,則越顯得縹緲除塵。
仿佛是平步青云,升仙而去,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會出現在這紛亂世俗。
“你要去哪?”左玲忍不住詢問出聲。
但,卻沒有得到半分回答。
人影飄搖,漸行漸遠……
忽然!
一道烏光自天空而降,隱隱里面似是一顆圓珠。
但那速度極快,左玲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小心!”烏光徹底將趙不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