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本煜一路上都走得提心吊膽,好像這個港口中暗藏的殺機遠比大海還要深沉。非但是他,就連同行的老船長一樣莫名其妙。可以說所有公私港口有的規費,這里都有。然而在別處大家都說“陋規”,在這里卻成了童叟無欺的明碼標價。同樣的費用,在暗地里收取和公開公平地收取,給人天壤之別的感覺。
夏本煜按照手冊中建議的最高額給了領航員賞錢。此刻船已經安然入港,完全是出于對這位領航員的認可和滿意而給的銀錢。那領航員也十分高興,難得有客人,還如此大方,可謂兩相滿意。
“這里可有客棧?”夏本煜拉住那水手,低聲道:“要安妥的。”
出門在外最怕遇到黑店。輕則一只蝦三十六兩銀子,重則還會被當做牲口,宰了包包子。也虧得施耐庵寫《水滸》的時節早,天下商旅尚且不多,若是放在現在,光是那幾個開黑店的“好漢”,就能給梁山拉足仇恨。
水手知道外地人對黑店的恐懼,但是作為本地人并沒有感同身受的機會。他道:“有家客棧,屋舍干凈,服務周到,就是房價有些小貴。”
開拓市場哪有怕貴的,夏本煜連忙問道:“哪家客棧?”
“有家客棧呀。”
“是哪家?”
“就是有家……尊客從江南來,難道沒聽說過?”那水手要不是看在打賞的面上,還真有些不耐煩了。
夏本煜一拍額頭:“是江南的那個有家客棧!”
“正是,別說有家客棧,這里產業哪個不是江南人的?”水手又道:“你不是江南來的?”
夏本煜知道跟個遼東軍漢說不清蘇州和松江的關系,自己也不清楚遼東地理,無從比喻,只好含糊道:“沒想到他們盡然將分店開到遼東了。”
有了熟悉的品牌,自然多了許多親近感。夏本煜雖然沒去過松江,也沒機會體驗一下“有家”的優良服務。不過他在蘇州也曾聽說過,有家的口碑頗好。其中尤有一位走南闖北的家中長輩。說有家客棧的規模雖然不如泰安州的客棧那么大,但是勝在遍地開花,住過一家就知道別家也是一樣,一站站走下來甚至不覺得換了客棧。
夏本煜當即安排人卸貨入庫。又派了小廝前去有家客棧訂房間。一通忙乎之后,他突然閃過一絲疑惑:這水手說此地的買賣都是遼海行顧掌柜的,有家客棧卻是松江徐閣老的孫子所開。這兩者又是什么關系?莫非徐家已經早來一步?
顧是江南大姓,從東漢以來的勢家門閥。只說“江南顧掌柜”實在無法令人揣測到底是哪家的生意。不過光是徐閣老參與到遼東,就已經是個大新聞了。夏本煜頗有些激動。看來自己眼光不差,起碼也是閣老一級的!不過現在的關鍵卻是人家是否肯帶自己玩。
夏本煜安排好了碼頭上的事,看著勞力卸貨入庫,然后才叫長隨領路,往有家客棧去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修整過的硬路,路上還看到了北方常見的太平車,都是三對木輪,能拉千斤的大車。這種大車雖然載重高,但是掉頭不便,只能在車轍里走。受限頗大,所以只用作短途接駁。不過這里的路硬,這些重車碾過之后并沒留下明顯的車轍,又讓夏本煜覺得十分新鮮。
遼東的有家客棧雖然很想秉承江南風格,但是不得不考慮到極端氣候環境。在這里保暖防風才是最重要的,否則秋天到初春好幾個月都很難過。此時正是遼東一年中最好的時候,天高氣爽,清涼宜人。饒是如此,有家客棧仍舊不敢用草席,得準備被褥——到了晚上還是會冷的。又因為靠近海邊。濕氣頗重,屋子里也要藏不少吸潮的石灰、炭盆。
夏本煜等人過了寨門,看到護衛手持木槍,精神抖擻。安全感油然而生。有家客棧在寨子里有個頗為顯眼的店招,沿途也有標記,很是好找。他帶頭進了大堂,迎來的卻不是堂倌、掌柜,而是個身穿蘇樣長衫的富家子弟。那富家子雖然衣著入時,但是身上沒有零零碎碎的掛件。看起來頗為清爽樸素。
夏本煜見他年紀不大,只是躬身行了半禮,正要詢問來意,那人已經一躬到底:“在下松江府朱里鄉人,鄙姓顧,顧水生,見過先生。”
夏本煜腦中轉得飛快,連忙將禮數走了全套,道:“原來是顧君。在下蘇州太倉人,姓夏,賤號梅逸生。”夏本煜年不過而立,所以取的號里帶“生”字。若是過了不惑,便多以“道人”“山人”為號,這也是江南通則。
顧水生面孔卻有些僵住了,心中暗道:豈會有這么趕巧的事?
夏本煜見顧水生臉上變色,也是奇怪:我不過一個小人物,為何他這般反應?是我的別號沖犯了他家長輩的字諱?
因為顧水生姓顧,又是江南人氏,肯定與遼海行關系匪淺。這讓夏本煜難免有些在意。
顧水生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請他到一旁商務區入座。遼東本就是個木材豐盛的地方,桌椅用都是好木材,又從江南帶了工匠里監造,工料俱皆上乘。招待客人十分不俗。兩人落座之后,顧水生方才道:“梅逸公來此地是行商?是訪友?”
夏本煜見客棧掌柜端來了茶水,拱手道謝,答顧水生道:“正是來行商的。”
顧水生長長“哦”了一聲,道:“既然如此,在下不得不勸先生一句:遼東之地,華夷雜處。韃靼女真等夷狄之人,素無誠信,一言不合則拔刀相向,實非善類。先生行商千里之外,還是穩妥些,就在梁房口與我遼海行交易,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豈非省了許多麻煩?”
夏本煜習慣性地一點頭,心中卻道:這是不帶我玩啊!
顧水生也是心中一頓:你這是不肯回頭啊!
傳說中的金山就在前方,哪個商人肯就此回頭?若是那般怯弱,又怎會整船出海,犯險鯨波?
夏本煜未語先笑,撫須長吟道:“顧君所言甚是。不過我雖名行商,卻不止行商。顧君莫看夏某這般模樣,卻進過學,學過劍術,有心行萬里路,見識一番異域風光。這些商貨不過是掙回個川資盤纏,并以開山鋪路,倒不純是為了十一之利。”
顧水生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梅逸公定要做足萬全準備方好。此處柜臺上有遼東地形大略,也有舟車圖冊,都是免費送的,不可輕忽。”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就算是走官道,也危險得很。若是錯了路徑,恐有不測。”
夏本煜聞言松了口氣,道:“多謝顧君點撥。”他拱手道:“夏某冒昧請問:顧君在遼海行的職司……”
顧水生微微笑道:“蒙恩主錯愛,不才忝居遼海行掌柜之職。”
夏本煜深吸了一口氣:這般年輕的掌柜!
顧水生已經習慣了這種驚訝,并不覺得是一種冒犯。有時候甚至還會有些興奮,忍不住用拇指抹了抹尚未長硬的胡髭,道:“梅逸公在遼東若有驅使之處,可與在下直言。”
“豈敢豈敢。適才夏某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夏本煜連忙道:“還請顧掌柜多多看護。”
顧水生回禮,只是將話題撇開一旁,道:“梅逸公可曾在劉家港盤桓?”
夏本煜有些奇怪,道:“內子家就在劉家港,乃是常去的。”
顧水生道了聲恕罪,請夏本煜寬坐,徑自走向柜臺,與那掌柜低語幾句。那掌柜在柜臺下翻找一陣,遞給顧水生一張字紙,卻是往期的一份《曲苑雜譚》。
顧水生拿了報紙回到座中,疊出一篇報導,遞給夏本煜:“此文所尋的可是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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