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凝滯。
徐元佐第一個反應過來,沖向瓷瓶的命案現場,首先找出一塊殘片,正是葫蘆瓶的瓶底。他心中小鹿大鹿梅花鹿紛紛亂撞,生怕看到傾家蕩產賣身賣腎都賠不起的底款。
大明……
嘉靖……
年制……
徐元佐總算松了口氣,還好是嘉靖年的花瓶。
他又撿了兩片碎片,緩緩湊近眼前,就著陽光輕輕轉動角度。只見青花之中隱隱流露出來的紫色。色澤濃郁,青藍之中泛紫,圖樣是老子出關,器型又是葫蘆瓶,配合底款上的“大明嘉靖年制”的六字楷書,正是標準的嘉靖青花瓷。
徐元佐將剛才沒吐完的氣吐了出來,這才發現父親和那個手持花鋤的壯年都湊在他頭頂,像是一起在研究這碎片。
“還好是嘉靖年的瓶子。若是正統、天順年以前的,把你們四個腎賣了都賠不起!”徐元佐站起身。
“為什么?”徐賀問道。
徐元佐看了一樣父親,雖然不耐煩,仍舊答道:“即便再過四百年,嘉靖青花存量也很大。存量大,價格自然就低了。正統年間朝廷下令,禁止燒制青花,只有景德鎮官窯有少量……存世……自然是……有價無市……”
徐元佐說到“景德鎮官窯”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了一樁非常可怖的事。
徐賀完全沒有注意到兒子的臉色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仍舊笑道:“我走南闖北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瓶子。不想我家大郎倒是認識,果然讀書有用。”
那邊壯漢卻道:“別只說瓶子了,你們到底是誰人?為何在這里?喂,你怎么了?”他伸手輕輕搖了搖徐元佐,卻發現徐元佐木樁似地站著不動,仿佛靈魂出竅,又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徐元佐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位肇事者的說話。
因為他總算明白了一件事:為什么他會認識嘉靖青花。
是后世帶來的知識!
后世為何會有關于嘉靖青花的知識?
因為它出自景德鎮官窯。也只有官窯的貢品才會如此精美,才會存在故宮博物院,才會有大量的圖片、說明、分析讓徐元佐一介平民都能分辨。
但那是在共和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而如今在大明皇帝的英明統治之下,打爛一件皇家器皿,這完全不是賠錢的事,而是蘊藏了深刻政治因素的大事件啊!
徐元佐恍恍惚惚之間,看到那個半聾半啞的老仆手持木棒跑了過來。又過了幾乎一百年的時間,他才聽到那老仆嘶啞著喊道:“癟犢又闖禍!看老子不打死你!”
“呦,老丈是浙江衢州人氏?”徐賀聽到“癟犢”的鄉罵,不由笑道。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的世界崩潰了。
是的,穿越到一個傻子身上并沒有讓他崩潰。
面臨家庭的窘迫,不得不早早承擔重擔,也沒有壓垮他的斗志。
發現自己有個不著調不靠譜的父親,這他也能從點滴的父愛中尋求平衡。
然而現在,自己的所有努力可能都付諸東流,而罪魁禍首竟然還莫名其妙地跟人家討論鄉貫!
——我管你是浙江的癟犢子還是東北的癟犢子啊!
“有毛線好笑的啊!”徐元佐沖著徐賀大吼一聲,終于爆發出來:“你闖了大禍知道不知道啊!有你這樣往死坑兒子的嘛!”
徐賀在短暫的愣神之后,目中兇光迸射:“你個逆子!竟然敢吼你老子!你、你、你……今日非打死你這逆子不可!”
徐賀說著,左右一晃,看到了壯漢之前手里拿的花鋤。那壯漢被他爹——看門老仆用木棒追得滿院子跑,花鋤自然是早就扔在一旁了。
徐元佐根本連跑的意思都沒有,恨不得沖上去猛踹徐賀,就好像要將穿越傻子身上的責任都歸在徐賀身上。
“打啊!打死我算了!”徐元佐沖向徐賀,身高的差距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不太適合戰斗。就在他一個遲疑之間,徐賀已經高舉花鋤砸了下來。
秋老虎天,人火氣大,再加上徐元佐這個兒子也沒少坑爹。如今家中母老虎發威,自己夫綱不振,還不都是這小畜牲惹出來的禍事!
打死一個還有一個!
徐賀雖然也氣得牙癢難耐,但下手的時候鋤頭還是偏了一偏。
徐元佐到底沒有在戰斗技能上加過技能點,反應慢了,眼看就要被這一鋤頭砸中肩膀……
“傻子!快跑啊!”帶著浙江口音的壯漢沖了過來,將徐元佐攔腰抱起,一陣風似地跑開了。
他速度實在太快,以至于徐賀一鋤頭砸下去的時候,徐元佐已經在一丈開外了。
花鋤與農家鋤地的鋤子不同,鋤柄不過二三尺,并砸不到地。
徐賀猛地沒有收住力,差點砸到自己腿上,嚇得打了個踉蹌。等他站穩再看,徐元佐已經被那壯漢放了下來。
“有種打死我啊!”徐元佐跳腳叫道。他是真的死的心都有了。
徐賀邪火更甚,突然身邊一陣風刮過,竟然是那個老態龍鐘看似隨時都會倒地不起的看門老仆。
這老仆是真的動了怒氣,手中一條棍棒宛似出洞烏龍,流星趕月一般朝徐元佐和那壯漢追去。
“快跑!”壯漢剛放下徐元佐,見父親追來,直接將這小胖賊抗在肩上,腳下生風。他眼看前面八尺高的圍墻,竟然一腳蹬在墻面,猿猴一般躍了過去,赫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徐元佐的胃撞在壯漢的肩胛骨上,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前金星晃動,口中酸水直流,恍惚間如騰云駕霧,再眨眼卻是高空墜落。
壯漢卻不管徐元佐生不如死,只是一味跑動,等他停下來的時候,徐元佐已經背過氣去了。
在重重砸在地上之后,徐元佐終于一口氣倒了過來,緩緩睜開眼睛。
“算你賊娃運氣好。”壯漢喘著氣,拉開短衫的衣襟用力扇風,毫不介意露出古銅色的皮膚和方形的胸肌。
“我運氣……好什么……”徐元佐緩緩從地上坐起來,扶了扶腦袋,這滋味比穿越還難受。
“嚇!你是不知道我爹的厲害!要是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殘廢!”壯漢重重道:“想當年跟戚爺打仗的時候,他一桿旗槍能挑五六個拿長刀的真倭。”
徐元佐一邊撫著胸口,問道:“打倭寇的時候?”
“嗯,老爺子丙辰年跟的戚爺。”壯漢道。
“那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十二年之前?”徐元佐心中一算:“老爺子高壽啊?”
“我爹今年七十三。”壯漢撇了撇嘴:“戚爺當初選兵的時候有規矩,不收年過六十的。后來見我爹實在太猛了,這才破格收入軍中。”
徐元佐見這漢子也就四十上下,看來猛人老伯是三四十歲才得的這個兒子。不過這樣的兒子不都當寶貝看么?今天打殺起來卻是如此殺伐果斷!
“戚爺如今調到薊鎮去了吧?”徐元佐記得戚繼光被委任總理練兵,封右都督就是在隆慶二年,只是不知道幾月。
“嗯,聽說是去年調走的。”壯漢漫不經心道。
徐元佐又泛起了一個疑問:“壯士,令尊大人為何會淪為徐家的仆人吶?”
戚家軍是募兵制,給錢打仗。戚繼光一調走,大部分人也都各回各家,好似在外打工一樣。但是募兵的收入不低,再不濟也能混個自耕農,怎么會淪為奴仆呢?
更何況老爺子使的是旗槍,起碼是個旗隊長,怎么也算是軍官啊。
壯漢臉上一紅,聲如蚊吶:“還不是為了我,唉,我也是一時昏頭了。”
徐元佐一副了然的模樣,道:“大丈夫誰能事事謹慎?哦,對了,我不是小賊,我是徐家的伙計,姓徐名元佐,如今負責處理這棟新園子的相關事宜。剛才那個是我爹。”
壯漢顯然有些窘迫:“那你豈不是管著我爹了?”
“說那些!”徐元佐笑道:“兄臺尊號大名啊?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該當多親近親近。”
“我叫羅振權。”
“羅大哥!”徐元佐起身抱拳。
“徐兄弟。”羅振權也不是個扭捏人,與徐元佐交相一拜,算是有了交情。
徐元佐笑道:“我看羅大哥身手也是不凡得很。老爺子當年是旗隊長,你是使什么的?”
羅振權支吾左右,見徐元佐一臉好奇,實在不好意思掃了這位“兄弟”的興致,嘴唇蠕動,語速飛快:“長刀。”
徐元佐心中一過。戚繼光在東南最常用的是鴛鴦陣和三才陣,標配是藤牌、圓盾、旗槍、長槍、狼筅、倘鈀……莫非說的是軍刀?軍刀是人人都有的副手武器呀。
“羅大哥莫非是沒參加東南抗倭?”徐元佐笑道:“戚爺軍里哪有只用軍刀的?”
“我當然參加了!”羅振權聲音一響,旋即沉悶下來:“只不過……我是倭寇那邊的。”
徐元佐仿佛聽到了咔噠一聲,那是下巴脫臼的聲音,心中暗道:你們爺倆這算不算是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