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府的這一場中秋宴,參與者除了汪程兩家,還有王何兩家。因為程乃軒還沒回來,因此他這個不能算是張居正心腹的給事中就略去不計了,剩下的全都是鐵桿的張黨。小北雖說第一次在京城辦這種小宴,但有許瑤在旁邊幫忙,嚴媽媽提點,汪孚林更是不惜親自幫她寫帖子,再加上家里其他人手也許不足,廚子卻是管夠,庫房里翻出來招待女客的瓷器竟是一套景德鎮御窯廠出來的宣德朝青花精品,以至于蔣夫人嘖嘖贊嘆,高氏好不羨慕。
等到高氏一問之下,得知是小北陪嫁的東西,據說是御賜的,那驚嘆就更不用說了。就連蔣夫人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陣之后,也忍不住問道:“是當初賞賜給葉家祖上的,還是賞賜給你親生父親的?”
這么一個勁爆的話題在高氏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展開,這位長袖善舞的翰林院掌院學士夫人不禁大吃一驚。意識到這是自己之前從未聽說過的內情,她臉上裝作懵懵懂懂,絲毫沒察覺似的和許瑤聊天,耳朵卻豎起了老高。
“父親當年哪里還有什么東西留下來,就連發還的綠野園和西園,也被我那個不成器的兄長為了還清賦稅賣給了相公。這是爹娘給我的,說是葉家祖上曾經出過一位很出名的御醫,妙手回春治好了誠孝張老娘娘,復命的時候,宣德爺爺正好看到景德鎮御窯廠送了一大批珍品上來,分賞六宮之外,就賞賜了兩套給老祖宗。兩套都是每套十六件,爹之前分家的時候拿到的,就陪給了我和姐姐。”
蔣夫人輕咦了一聲,繼而就笑道:“記得你和你姐姐可有兩個弟弟,你爹娘只想著你們兩個女兒,不怕他們回頭不高興?”
“明兆和明堂確實要吃虧一些,他們得的兩個霽紅杯子都是有小破口的,也是宮里孝恭孫太后賞的。老太太是分家之后,我和姐姐出嫁之前,這才把這些體己東西都給了父親,三位伯父縱使不高興,可之前他們都知道相公那人不好惹,這才偃旗息鼓,不敢多說什么。”
高氏在旁邊一面和許瑤說話,一面聽著蔣夫人和小北這番說辭,只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
聽小北的口氣,并不是葉家的親生女兒,親生父親另是別人,而蔣夫人既然這么問,分明是知道的。而且,這親生父親理應是曾經極其顯赫,否則蔣夫人不會看到宣德窯的瓷器就認為是小北從親生父親那繼承來的東西。可后來人顯然是敗落了,但朝廷還發還了兩個園子,既有名字,這線索回去一查就能清楚。可小北不是葉家女兒,葉家夫婦陪送嫁妝卻那般豐厚,甚至葉家親戚還知道汪孚林不好惹,足可見外間那什么私相授受之類的全都是屁話!
但汪孚林除卻和曾經是本管歙縣令的岳父之外,一定和葉家其他人打過交道!
這一場中秋宴,外頭汪孚林和王篆何雒文談天說地,汪孚林這個小字輩靠著文壇大盜的本事,很輕松地就得到了掌院學士何雒文的好評,再加上王篆的幫襯,張居正一直以來的青睞,等散席時,何雒文已經是一口一個小友,對他似乎相當嘉賞。至于純粹來打醬油的何家兩個兒子,王篆的一個兒子,則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純粹當聽眾,從頭到尾沒說幾句話。
而里頭則是王篆的兒媳周氏和何雒文的兩個兒媳坐了次桌,不用伺候婆婆,賞月喝酒吃飯聽戲,倒也逍遙。可主桌上的兩主兩客與其說是各得其樂,還不如說是各自達成了各自的目的。臨到散席時,高氏掐著手指算了一算,突然笑著說道:“看日子,首輔大人家中那位老夫人不知道能不能趕在重陽節到京城,到時候若是到了,咱們可得去請個安問候一聲。”
“想去請安的人多了,到時候估摸著排都排不過來。”蔣夫人不以為然地笑了一聲,隨即看著小北說道,“聽說你家相公當初就見過老夫人?”
“就是大約七八年前在江陵縣見過一面,說不定趙老夫人早就忘了。”小北沒大在意似的答了一句,等到先笑吟吟送了高氏婆媳離開,她見只剩下了周氏,這才拉著蔣氏低聲說,“夫人就算是故意給我撐腰,那也太過了。回頭高夫人仔細想想,肯定要懷疑咱們是合在一塊給她下套子。”
“我雖說一大把年紀,也不喜歡出門交際,可這眼睛卻還毒得很。她就算知道我是故意的,也會不免越想越多,這人的性子是不可能扭過來的。翰林院那么多翰林,女人們也就不免會有個小圈子圍著她這個掌院學士夫人轉,她說一句話,自然就會飛快地傳下去。本來這事情應該我來做,可我這平時很少待客的突然改了習慣,反而會惹來閑話,所以說她主動送上門,那就讓她去好了。”
說到這里,蔣夫人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周氏,卻笑著拍了拍兒媳婦攙扶著自己的手:“我就喜歡她這樣的鋸嘴葫蘆,話不多,可一旦開口,卻一定說到我心坎里,和我最貼心了。”
“娘……”
見周氏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蔣夫人就笑道:“好了,走了走了,就算知道五城兵馬司不至于攔下咱們家的車馬說是犯夜,可也總得識相些,夜禁之后不要太晚才好。”她一面說一面和周氏轉身上了馬車,等坐穩之后,又打起窗簾對小北和許瑤說道,“九九重陽節千萬別再折騰,萬一把那些長舌婦招惹到家里來,煩心不說,看到你們家里這富貴景象,也有的是窮酸要心生妒忌。”
“是,謝謝夫人。”
小北和許瑤幾乎異口同聲答應道,等到把蔣夫人送走,兩人對視一眼,這才全都笑了起來。許瑤小時候家中并不寬裕,母親因為操勞家務傷了身體,很晚才相繼生下了他們兄妹。而小北更是從富貴之家到險些淪落街頭,到了葉家之后方才重新過上了殷實舒心的日子。對比之下,她們對如今的生活可以說是十萬分滿意加滿足了。畢竟,無論汪孚林還是程乃軒,缺什么都不會缺錢。
“不論怎么說,蔣夫人真是好人。”許瑤望著天上那一輪在云間若隱若現的圓月,忍不住有些悵地說道,“就不知道相公這會兒在遼東,是不是也有興致賞月過中秋。”
汪孚林正好送了前頭王篆和何雒文回轉來,聽到許瑤說這話,他頓時有一種逃開的沖動。畢竟,是他舉薦了程乃軒和光懋一塊去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的真偽,而光懋送了個偽證人回來,程乃軒又來信提醒,如今加上一位剛剛得了上命的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以及本來就泥潭深陷的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以及遼東那么多武將,遼東恰恰是個泥潭,雖說有圣旨下去,吩咐盡早完結歸來,但一來一去總得月余,程乃軒能那么快抽身而退才有鬼!
好在他臉皮極厚,這時候干笑了兩聲走上前去,一本正經地說道:“小程這性子和我一樣,向來是苦中作樂。想來這時候一定在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信等他回來時,我們再好好問他今年這中秋節是怎么過的。”
“真是的,許姐姐正難過呢,你居然還在這油嘴滑舌!”嘴里這么埋怨汪孚林,小北卻也一樣東拉西扯地寬慰了一陣子許瑤,卻是親自將其送回了程家,又在那看了一陣子程乃軒和許瑤的一兒一女,這才回來,吩咐程家那邊鎖上邊門的同時,自己也令隨行的嚴媽媽鎖了那道門。
只不過,等到回了房,說起今日這次中秋宴時,她就忍不住低聲問道:“突然之間把我的事情傳得這么沸沸揚揚,真的不要緊嗎?”
“你知道,這是故意的。畢竟張泰徵之前在杭州西湖見過你和你姐姐跟我一道出游,他如今還留在張四維身邊,越是謠言流傳,他越是容易克制不住。我很期待,他再坑一回他父親,這樣也不枉我造勢一場。”汪孚林哪里能料到,格局太高的張閣老,如今正死死壓著格局太低的張大公子
這人……實在是太壞了!此時此刻,小北心里只有這么一個念頭。可只要他是對敵人狠辣,對自己人好,那又有什么關系?
雖說汪孚林抱著一石二鳥的最大期待,但很遺憾,哪怕他如今捏著錦衣衛中下層兩顆重要棋子,仍然沒能發現張四維和張泰徵父子有任何異動,只發現外間關于妻子的流言漸漸被巧妙控制在了自己想要的范圍之內。而隨著西園和綠野園這兩處地產是小北家中祖傳,后來被其兄長賣給自己這一傳聞的傳開,小北的身世在有心人的眼中,也隨之呼之欲出。但在這么一件事情真正過明路之前,他卻接到了一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任務。
已經致仕的左都御史陳瓚去世了。
按照慣例,像陳瓚這樣的高官,朝廷會派人官員賜葬祭。當然,這項差事本來無論如何都不會落到汪孚林這個掌道御史頭上。然而,也不知道是張居正體諒陳瓚當初對他重用信任,還是想讓他暫時離開流言紛紛的京城,竟是把他塞到了前去陳瓚故鄉北直隸河間府獻縣賜葬祭的名單之中。除此之外,張居正還額外交給了他一個私人任務,那就是順道去迎接一下正往京城趕來的趙老夫人。
對于前者,汪孚林自然欣然接受,可對于后者,他從情感上自然沒什么異議,可從理智上來說卻真的挺想推卻。但是,思前想后,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在他臨行去河間府之前,宮中竟然傳下了小皇帝的旨意,委托他在陳瓚的葬祭之后,去真定府迎接趙老夫人。
小皇帝的旨意以及張居正的私人委托,竟然同時到了自己一個人手上,汪孚林唯有感慨自己真夠招人惦記的。讓他更加意外的是,萬歷皇帝朱翊鈞竟然還相當正經地在文華殿召見了他一次,然后塞給了他一個熟人同行。當在文華殿中看到張寧的時候,他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
這個曾經在杭州北新關結下不解之緣的老熟人,是馮保的人?還是張宏的人?抑或是小皇帝的人?這皇宮中姓張的大太監尤其多,如果單單因為一個張字就認為那是張宏的人,那就上大當了!
“汪卿和司禮監隨堂張寧同去,一路可緩行,不用急于趕路。”朱翊鈞的話說得很慢,很平穩,與其說是在宣示帝王威儀,還不如說是在努力掌控談話的節奏。
“兩位老娘娘已經和朕商量過,等抵達京師的時候,司禮監太監李祐,慈慶宮太監張仲舉和慈寧宮太監李用會代表朕和兩位老娘娘慰勞于郊外。”
給予張居正的母親如此高規格的迎接待遇,汪孚林不知道是出自萬歷皇帝朱翊鈞,還是出自兩宮皇太后,但反正事情都定下了,沒有他這個小小御史置喙的余地,因此他自然答應得很爽快。然而,等到退出文華殿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和張寧說上一句話,張寧就被馮保派人傳去了,而送他出會極門的,竟然又是文書房掌房田義。
“皇上知道汪掌道素來忠義,所以請您去看一看,太夫人沿路所過府縣,都是如何迎接的。”田義說著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而且,太夫人年事已高,雖說有兒孫相陪一路北上,可想來對于沒到過的地方總難免有些不安,畢竟是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江陵縣的老人家。汪掌道素來善言辭,也好勸慰勸慰老人。”
后半截根本就是糊弄人的廢話,重要的是前半截。這是讓自己打小報告,匯報一下沿途官員是如何努力巴結張居正的嗎?
汪孚林在心里給這件事定了性,可是,即便他素來對張居正什么都說,臨行前卻因為這一日張居正沒有休沐,人還在內閣,他也就沒有特意去拜訪告辭,而是正大光明送了封信過去,無非是說自己一定會照顧好趙老夫人一路行程云云,但實則完全是沒話找話說。
畢竟,趙老夫人這么遠的路都過來了,更何況是真定府到京城這幾百里路?
他相信,張居正只要還記得他之前手蘸茶水對其吐露的真相,就該好好想一想,皇帝派他去接趙老夫人,那到底是個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