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七二九章 三寸不爛之舌

“晏大帥,久仰大名,冒昧約見,實在有些不恭,還請見諒。”

盡管已經聽說過汪孚林很年輕,但真正見面,晏繼芳還是忍不住暗自驚嘆。

像他這樣的世襲武官,步入仕途的起步乍一看去會比汪孚林這樣從科仇步的進士高很多,畢竟,他一開始就是世襲指揮僉事,正四品的武官。然而,如果不是家中祖父父親都有過戰功,攢下了一些家業,光是去京師承襲世職,打點上下,那花銷就讓人很難承擔得起。而且,起步高卻并不代表升官快,若非倭寇肆虐,他軍略武勇也還算出眾,又跟著戚繼光征戰建功,哪有今天?

可大多數文官只要憑著所謂的政績,一任一任資格熬下來,運氣好的話成為尚書閣老,哪怕他們這些武將就算當到頂成為總兵,甚至因軍功封爵,道上遇見了卻還得避讓,有事照樣得去求爺爺告奶奶!更何況,汪孚林的年紀優勢擺在那兒,三十年之后也才五十出頭,只要朝中有靠山,前途無可限量!

而現在只看汪孚林在朝中的兩尊靠山,他就已經要表示出相應的善意了——因為他是副總兵,而汪孚林的伯父汪道昆是兵部侍郎,還和兵部尚書譚綸相交莫逆都還不算張居正,畢竟傳聞有時候是有夸大的。

所以,在最初幾句彼此套近乎的寒暄之后,晏繼芳就照著昨夜思量時的那番打算,熱情地開口說道:“汪巡按此來既然如此保密,想來是有要緊事。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圍之內。我一定盡力相助。”

對于這樣一個看似非常豪爽的回答。汪孚林卻知道。這已經是汪道昆兵部侍郎的官職,以及戚良出面接洽,這才造成的兩大加成效果。但如果他認為晏繼芳真的就會一聽他的話便無條件襄助,那就錯了。因而,在立時道謝了一聲后,他就字斟句酌地起了頭。

“晏大帥應當知道,現如今這會兒,兩廣總督凌制臺已經動用幾路兵馬。進軍羅旁山了。此番廣東廣西總兵親自上陣,兩省兵馬都有調動,但就在這節骨眼上,潮州府卻有消息報說,有疑似林道乾者出沒械,,而林阿鳳也帶著不少船只和人手從呂宋揚帆返回,麾下雖大不如從前鼎盛時,卻仍是粵閩沿海的大患。”

作為戍守南澳島,直面粵東閩南的漳潮副總兵,晏繼芳可以不知道羅旁山之戰究竟進展到了什么地步。但對于海盜的那些情報,整個廣東乃至于福建境內。他掌握在手中的信息至少排在前三甲§覺到汪孚林竟然是為了海盜而來,他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就干笑道:“汪巡按說得不錯,這些海盜來去如風,騷擾沿海,但要說他們是趁著凌制臺分心不得之際趁機作亂,那卻也未必。從嘉靖末年到如今,這些海盜那可是都被打怕了!”

汪孚林并不懷疑晏繼芳此時說的話,從嘉靖末年到買之交,可以說整個大明國力漸漸恢復,甚至進入了少有的上升期,軍事上也因為先后出現了好幾位名將,因此敝著對蒙古、對女真、對倭寇以及海盜三方面的強大威懾力。否則,又怎么會有邱四海之輩偷偷帶著禮物想要和海道副使周叢文搭上線,然后爭榷降之后換個榮華富貴?

所以,他贊同似的點了點頭,嘴里卻說道:“晏大帥所言不差,正是因為當年戚大帥俞大帥等掃蕩沿海,晏大帥這樣的宿將又精于用兵,勤于戍守,方才有如今海盜聞風喪膽的局面。然則朝廷因為屢屢拒絕招撫,如今這些海盜亡命海上,化整為零,就如同秀瀉那樣,從漁民手中那些洞眼太大的漁網中偷偷鉆了過去,比從前更加防不勝防。”

這是要招撫?

晏繼芳生出了這么一個念頭,剛想要接話茬,汪孚林就主動說了出來:“我之前在廣州時,就因緣巧合,俘獲了幾個帶著重金想賄賂官府求招撫的海盜黨羽。但是,此等滑胥之輩肆虐沿海多年,殺傷官軍,禍害平民,從前也有屢降屢叛之舉,實在是不值得信賴!”

這是說不能相信這些海盜,不能招撫?

“但若是絕其希望,彼等很可能破罐子破摔,一次反撲就可能造成防守虛弱的地方遭到重挫。畢竟,以戚大帥俞大帥當年的赫赫功績,也曾有過馬失前蹄,讓這些賊寇得逞的時候,更不要說如今。”

這到底是招撫,還是不能招撫?

晏繼芳和文官打交道的次數很不少,可汪孚林這樣年紀輕輕剛入仕不久的官員,竟然也喜歡一會兒來一個轉折,他不免有些頭疼。可這還沒完,接下來汪孚林說出來的幾句話,卻讓他一下子繃緊了神經。

“而且,南澳島此處,歷來除了是海盜倭寇很中意的地方,也是那些私商交易的圣地≥我所知,島上各處適合停船的大小港灣,足有幾十處。整個島上,除卻總兵府所在的鎮城之外,不少地方駐守的官兵寥寥,據說就在不久之前,也才有幾條暹羅來船在此停靠過。”

汪孚林怎么知道的?那兩條暹羅船來時乃是傍晚,趁夜交易過后就立刻開走了!

看到晏繼芳那原本笑呵呵的臉上一下子變得陰沉了下來,汪孚林當然知道對方是怎么猜測的,當即笑了笑說:“唐宋元時,未嘗聽說過有本朝那么森嚴的海禁,那時候泉州、廣州、寧波等地,全都是聞名天下的大港,無論東洋的日本朝鮮,還是南洋諸國,海貿往來全都最是興盛,到了我朝一時嚴禁,就如同我剛剛打比方的拿漁網封堵,總免不了會有很多漏網之魚。所謂漳州月港這一口通商,不過是于通之之中,寓禁之之法。實話實說。我卻是不贊同的。堵不如疏,而疏卻不能只開一口。而且,南澳島孤懸海外,軍將實在是辛苦。”

這么說,汪孚林也許是知道他放縱暹羅船來南澳島上交易,以此彌補軍餉以及糧草不足,所以不準備揪租一點不放?

晏繼芳只覺得今天心情是大起大落,一驚一乍。此刻明白汪孚林應該不是要揭短抓把柄,他還是有點吃不消,當即半真半假地說道:“賢侄不愧是三甲傳臚的少年英杰,我這一把年紀跟不上你說話的節奏嘍。有什么話你盡管直說,我還是那句話,若在能廉內,絕不含糊。”

“晏大帥可知道二林如今的行蹤?”

微微遲疑了片刻,晏繼芳就打哈哈道:“這些海盜來去如風,我又怎知?但不外乎是外平、大甘、小甘,乃至于澎湖諸島。但最大的可能,卻是在東番!”

所謂的大甘和小甘。指的是福建最東南端的大甘島和小甘島,這兩個島隔著西門澳,就是玄鐘所、南詔所、銅山所三個衛所。至于外平,則是南澳島周邊二十多個島嶼中相對比較大的一個,在南澳的東南邊。至于澎湖諸島以及東番,那就更不用說了,澎湖諸島上好歹還有個澎湖巡檢司,東番也就是后世的臺灣島上現如今根本就是連個統管的官府都沒有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種話,放在晏繼芳所說的這幾個地方,那都是絕對要被海盜吐口水的。

汪孚林來廣東之后,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海貿和海盜上,反而派他到廣東來的本來目的,也就是平定瑤民之亂,他卻很少顧及,至于巡按御史挑人錯處的本職,他竟也玩忽職守地丟給了底下的幕僚——要是這些傳出去,那他就得卷鋪蓋回鄉了。但薩代之的,卻是他對于廣東福建的地形有了相當深入的了解,對于海盜的行蹤也因為接觸過相關者,不比晏繼芳了解少。因此,在晏繼芳拋出了這幾個眾所周知的地點之后,他就呵呵笑了一聲。

“可據我所知,林阿鳳所部,如今就潛藏在外平。”

他怎么可能知道!

晏繼芳已經盡量高看汪孚林,但對其所言俘獲了幾個請求招撫的海盜一說卻是將信將疑,可此時此刻,他終于意識到,對方并非東拉西扯,頻頻轉折,而且俘獲一說很可能是真的則,對方又怎會得知,海盜正潛藏在外平?因為他對南澳島上的某些走私活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而外平諸島上有海盜活動,當然也瞞不過他,可小的南澳島上雖說建了總兵府,他如今手底下統共兩營外加福建南路,廣東東路水師,總共不超過五千人。

而這五千人當中,老兵新兵參半,貿然興兵攻打外平,風險太大,再者正當凌云翼全力平瑤之際,他這是想搶風頭嗎?

所以,一動不動和汪孚林對視了好一會兒,晏繼芳終于長吁了一口氣,滿臉沉著地問道:“你究竟想怎樣?”

從汪巡按,到賢侄,再到你,這稱呼從帶著幾分客氣,到親切,再到眼下撕掉所有偽裝之后的直截了當,充分顯露了晏繼芳在這短短一陣子對話之中的心路歷程變化。作為始作俑者,汪孚林知道火候已經相當充分,當即拱拱手道:“我已經前后派了兩撥人前往招撫海盜,只希望晏大帥能夠在必要的時候,予以一定的接應。”

晏繼芳眼中厲芒乍現,聲線卻沒有多少變化:“你這兩撥人都是誰?”

“當年曾被胡梅林公稱之為天下英雄的新昌呂公子,與之魯公之子業已早一步前往,此外第二撥則是我新收的一位幕僚帶著俘獲的一名海盜。而在我此次到南澳島坐的那條船上,尚有從柘林鎮招募而來的軍余四十余人,再加上一條好船,還有一位要緊人物,這是第三撥。”

“你所謂的接應,應該指的是讓我這南澳總兵府虛張聲勢,令外平島上群盜惶惶難安吧?趁著盜中有所分歧,你這一撥死士當中,應該少不了精通天氣以及水文的人,到時候加以偷襲,說不定就能讓海盜分崩離析吧?”

晏繼芳終于顯露出多年宿將的本色,準確地猜到了汪孚林此來的目的。看到這位年輕的廣東巡按御史沒有任何掩飾地點了點頭,晏繼芳瞇了瞇眼睛,臉上那圓滑世故全都無影無蹤:“我若是不肯答應呢?”

“我怎敢強求?若是晏大帥不肯答應,我自然只能設法聯絡,請他們保全自己先行回來,僅此而已。”汪孚林當然不會無知到要挾晏繼芳,當下一攤手,非常光棍地說道,“我只是想招撫海盜開發東番,日后南澳總兵府可以從福建廣東獨立出來,統轄南澳、澎湖諸島、東番,免得海盜招撫之后,在廣東以及福建上岸為民卻依舊不肯消停。日后一旦東番穩固,還可趁勢經略南洋過這也不是我這個十府巡按該操心的事,辦不成不辦就是了,只可惜呂公子他們冒奇險的一番辛苦。”

晏繼芳當然知道呂光午當年的勇猛威名,這位說是斬將奪旗的猛將,但卻是出身書香門第,和他不是一類人,可當時浙軍之中不少人都與呂光午頗有些交情——當然,那都是打出來的!當然,敢于挑戰叫陣的,往往都是那些不在乎輸贏的家伙,他卻沒打過,但畢竟是老相識。想到這么一位竟然也甘為馬前卒,想到戚良千里迢迢趕來,竟然仿佛是充當了汪孚林的護衛,再想到汪孚林這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意思,他不知不覺心卻已經動了。

“什么開發東番,經略南洋,你先說來與我聽聽。”

看來先步步緊逼,然后以退為進的計策是對的。汪孚林心里這么想,嘴里也沒閑著,立刻開始了詳詳細細的解說。這是他早就讓杜茂德和徐丹旺起草過的條陳中,詳細推敲,補充過很多細節的,再加上他對東南亞諸國如今的格局,以及西班牙葡萄牙的現狀頗有了解,自然說得頭頭是道。到最后將局勢到未來計劃,再到可能有的反彈等等一一挑明之后,他這才對著晏繼芳拱了拱手。

“事到如今,如果晏大帥不愿意貿貿然摻和進去,也可以用訓練為由先行整編兵馬,號稱演練,等事情過去之后,如若不成,晏大帥只管當成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責任沮我身上。如果僥幸能夠成功”

“事敗算你的,若是成功便功勞二一添作五,是不是這意思?”晏繼芳沒好氣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已經發福的身軀這時候一挺,卻愣生生多了幾分久戰沙場的威勢,“我還不至于這點擔待都沒有!但唯有一條,呂公子也好,你那個幕僚也好,還有你那條船也好,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唯有你,絕對不許上船!”

其他的風險他可以承擔,但要是堂堂廣東巡按御史卻陷在海盜之中,這巨大的政治風險他卻承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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