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當持開銷,哪怕是之前在逼問汪孚林時,曾經和周康站在同一陣線的張廷芳和陳有杰,也想一口唾沫直接噴到周康的臉上去。,對于他們這種已經從千軍萬馬中拼殺出來的成功者來說,科場當然已經是過去式了,但你輕飄飄一句話,做的卻是壞人前程的事{們雖說不管學校,可下頭府縣主司的抱怨卻都要到他們這里來的,民間風評也都會被后人寫入地方志,要不是顧忌周康在朝中有人撐腰,不好說什么,他們就想敲打了!
要知道,之前周康在主持道試的時候,非得高標準嚴要求,一場道試中,一個縣過關的人多則一兩個,少則沒有,可與此同時還拼命做出一副關心延的樣子,以為別人都看不破這沽名釣譽的一套不成?
然而,搶在別人有所反贏前,他們就只聽突然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寧缺毋濫這四個字,放在道試的時候,尚且有些嚴苛,更何況如今這是鄉試額是朝廷定的,不是周提學你腦袋一拍就定下來的。一直以來,廣東人杰地靈,歷年也不知道有多少才華橫溢的前輩躋身朝堂,每三年八十名解額,尚且都讓人常常感慨有才之士不得不落在榜外,到你這里怎么就成了寧缺毋濫?難不成是你覺得廣東的秀才沒有真材實料,以前刃的舉人名不副實嗎?”
周康哪里想到,自己不過是因為心頭有氣,這才在話里帶出了不該有的意思。可汪孚林竟然馬上抓租一絲破綻窮追猛打。而且到最后一頂大帽子毫不客氣地扣了下來為之前他在道試時把錄取的門檻定得非常高。已經有很多怨言了,要是此刻汪孚林這話傳揚出去,他在廣東還能立足嗎?換言之,就算他這一任期滿之后,朝堂上那些廣東籍的官員會不會因為他這番言論,從而視他為寇仇?
“汪巡按,你這是斷章儒!”周康一氣之下,竟是一拍扶手站起身來。“我所說寧缺毋濫,不過是說”
“不過是說什么?莫非這鄉試還沒開始,你就要對布按兩司以及前任巡按石御史精挑細選,聘卻的這些考官指手畫腳不成?”汪孚林深知,吵架的要訣就是一切搶在別人前面,把人要說出來的話給堵回去,最好再扣上一頂讓其動彈不得的大帽子!更何況,就在日前,兩廣總督凌云翼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個口信,說是之前之所以會委托他去新安查探海盜殺人一案。那是因為府中幕僚有人得了周康請托。
既然之前圖謀害他的很可能和此人有關,他干嘛要客氣?
“你你”
見周康已經被氣得臉上充血。額頭青筋畢露,仿佛再差一丁點就要爆了,汪孚林想想自己從前在徽州時曾經有過把人給氣得當寵厥過去的光輝歷史,還是決定暫且偃旗息鼓——否則日后廣東官場,就要多一段汪巡按氣死周提學的段子了。既然如此,那就放你一馬!
可作為收尾,他還是毫不客氣地說道:“廣東雖地處天南,士林卻素來向學之心極其堅定,如廣府所屬的南海番禺和香山,更是常出才慨士。周提學你自己對首輔大人的整飭學政疏斷章儒,以至于道試所茹才不足從前十之一二,這不是寧缺毋濫,是矯枉過正!”
說到這里,他直接站起身來,沖著在座其他人拱了拱手說:“各位還請繼續商議,我如果還在這,只怕周提學不自在,我去巡視一圈貢院,看看最后準備如何了。”
見汪孚林竟是如此揚長而去,周康氣得直哆嗦,而周遭諸位教官雖則聽說過這位新任廣東巡按御史到任之后雷厲風行,很是強勢,可耳聞不如見面,今天汪孚林這個七品巡按當抄頂官居正四品的提學副使,這份戰斗力著實讓他們驚嘆。本來還有人暗自覺得忽視了周康確實有些不妥,可眼見得汪孚林這般拂袖走人,在充他官員竟然就沒有一個出來寬慰周康的,反而另啟話題顧左右而言他的不少,一時間竟是硬生生讓那位提學大宗師更被孤立了幾分。
面對這一幕,誰還不知道,今次鄉試,別的主司若有請托也就算了,可周康若有請托,他們不妨當成耳旁風?
廣東貢院起源于宋神宗年間,到了元時方才毀于戰火。元代不開科舉,自然也就不存在貢院這種事物了。而到了明初,因為諸多禮儀規制并未齊備,朱元璋又曾經一度停科舉,只用國子監中結業的監生出任各級官員,因此最初廣東鄉試一直都是借用光孝寺,這一借就是整整幾十年。此時,汪孚林借著巡視貢院的名頭,帶著一個熟悉此間的門子穿梭在一間間號舍,就只聽那極其饒舌的門子在那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些歷史。
“后來這貢院是宣德年間才建起來的,和其他地方一樣,規矩都是設在城東南。剛剛汪爺到貢院時經過的前頭那座橋是一條必經之路,開考的時候,考完重開院門的時候,還有放榜的時候,全都有上千人要從此通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擠到落河,因而據說當年一位巡按御史當監臨官時,下令縣衙拓寬石橋,還為了給大家討個好口彩,把那座橋叫做萬里橋,寓意鵬程萬里。因為應考的相公們有個黌門秀士的雅稱,也叫做黌橋,橋南便叫做黌橋街。”
見汪孚林聽得饒有興致,那門子自然更加賣弄口舌:“而這貢院街另一頭,則是因為張貼桂榜的所在,而中舉有折桂之稱,所以后來那條巷子就得了個好聽的名頭,丹桂里。聽說來貢院走一遭的秀才們,都愛到丹桂里去走兩圈,也好沾點喜氣。”
這種做法后世尚且屢見不鮮。汪孚林當然不會嘲笑如今的秀才們太過迷信——畢竟科舉這獨木橋有多難走。他自己也算是深有體會了。要不是運氣好有貴人相助。各種“歪門邪道”,再加上機遇太好,他怎么可能在這種年紀就考了個進士出來?而整整數千間號房,他一時半會不可能全部走到,但光是走到的那一部分,有的是修繕過的,有的是完全簇新的,他到最后停下腳步的時候。不禁看了一眼那門子。
“這貢院今年整修過?”
“那是,說來還要托汪爺的福。”
汪孚林頓時有些意外。他上任以來馬不停蹄,再加上壓根沒想到自己還會被兩廣總督凌云翼抓來當鄉試監臨官,甚至還一度打算跟著呂光午他們去出海會一會那些海盜,什么時候想起過修貢院?
那門子見慣了不是自己的政績也要往臉上貼金的官員,可看到汪孚林此刻壓根沒有自矜的意思,反而仿佛還在回憶此事,他心下暗自犯嘀咕,但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殷勤燦爛:“汪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您之前不是召集海商募捐修儒學嗎?香山學宮修過之后。廣州府學也修了,而龐府尊因為想到鄉試在即。萬一到時候碰到天公不作美,而貢院號房年久失修卻又漏水,而且如今應考的秀才越來越多,所以挪出一部分錢來,新修號舍三百間,其余那些有破損的也都修補過了。所以說,這一次應考的秀才絕對是有福分,從前還有在號舍里撐起油布傘,可最終雨水還是污了卷子的倒霉秀才。”
呃這個好像和他沒關系,他那時候根本就沒有想到鄉試,卻是廣州知府龐憲祖借花獻佛,倒做了一樁大好事!
曾經在南京貢院中熬過南直隸鄉試的汪孚林當然知道,在這種號舍中呆上九天,吃喝拉撒全都在里頭,一間結實干凈的號舍有多重要。所以,今天臨時起意跑來巡視的他自然非常滿意,竟是一時興起,真的用腳丈量完了所有兩千多間號舍,自己累了個夠嗆,也把那陪同的門子給累得滿頭大汗。只不過,這一番走下來,他證實所有的號舍確實都整修過,至于質量,目測也還行,等離開的時候,他自然曉得那領路的門子辛苦,隨手賞了一塊碎銀子。
這年頭的官員除卻少數真正家境殷實的,貪得無厭會撈錢的,其余多數都是窮鬼,所以那門子對汪孚林畢恭畢敬,也只是震懾于這位之前在察院時從容應對眾官的手段,沒想到還有好處。慌忙接了銀子在懷里后,他臉上那笑容便真誠了許多,把汪孚林送到門前時,他就低聲說道:“若是汪爺有關照的人,回頭排座次的時候,不妨注意一些。別看這次修了新號,但真要說結實好用,卻還是螞年間修的那一批。那是在東北角,以天干地支中申字打頭的就是。”
汪孚林不禁啞然失笑,卻不置可否。反正他到廣州之后也沒來得及真正交接儒林,所以壓根就不存在什么需要關照的本地秀才——外地的倒有陳家兄弟,可兩人都沒得到考鄉試的資格。還有個僅僅是剛聽說過名字的秀才杜茂德,可這人既是屢試不第,此次估計不可能來——所以,他是沒有負擔一身輕。
出貢院時,陳炳昌正好先去府衙撲了個空,此時正好迎了上來。兩人雙馬,從貢院街拐出來后,汪孚林也不走之前來時經過的萬里橋,而是走另一邊去了丹桂里。正如那門子所說,興許是試期在即,流連此處的應考秀才很不少,而且更讓他覺著有趣的是,這丹桂里中確實真的種了一棵桂樹。此時放在江南已經是桂花飄香的時節,然而廣州的一年四季不像江南又或者北方,這丹桂里的那棵桂樹卻一絲動靜也沒有,花苞都還看不見,汪孚林甚至還聽到有秀才在那抱怨。
“明明是種了桂樹的,怎么偏偏每次咱們進貢院的時候,連個桂花香都聞不到,真是晦氣!”
“別晦氣了,聽說這棵桂樹開花的時候都必定是又冷又濕的天氣,那時候在號舍里窩著考試,凍不死你!”
作為過來人,聽到這種應考人的唉聲嘆氣,汪孚林很有一種苦盡甘來的美好感覺——這就和他當年過了高考那一關,以后年年高考看別人過五關斬六將時,那種坐山觀虎斗的美好,真是不足為外人道。而陳炳昌就不一樣了,他今年放棄,但三年后卻一定會去參加科考,搏一搏那參加鄉試的機會,因此這會兒免不了把自己代入其中,豎起耳朵聽這些科嘲輩們說話。
然而,就在他們從那棵桂樹底下路過時,突然有人叫道:“兄臺,兄臺,能幫個忙嗎?”
汪孚林起初沒想到是在叫自己,等陳炳昌提醒,他方才朝聲音來處望去,卻只見一個身材有些矮胖,大約三十許的青年正在向自己招手,所謂的兄臺想來只是隨口的敬語。雖說想到監臨官的職責,但他猶豫片刻,還是調轉馬頭上了前去。還不等他開口發問,對方卻沖上前來將一塊木符遞了過來里。
“兄臺,這是我在光孝寺里替我一位兄長求的高中符,聽說掛在丹桂里這棵桂樹上能有效果,我身材夠不到樹枝,兄臺既然有馬,能不能幫個忙?”
見那青年滿臉懇求,汪孚林抬頭看了一眼這棵桂樹,發現并沒有后世某些高考許愿樹那樣滿樹都是紅絲帶薪條的景象,想來沒這習俗,他不禁有些狐疑。可對方又求了一回,他伸手試了試,發現確實夠得著,也就接了過來,看也沒看就綁了上去。等到做好了這件事,對那年輕人的千恩萬謝,他只微微點了點頭,直到出了這條丹桂里,他才聽到身邊的陳炳昌道:“大哥,我剛剛好像看到,那個什么高中符上寫的名字是杜茂德,這名字我記得徐前輩對我說過。”
杜茂德?
汪孚林之前是本著盡量少和應試秀才接觸的心思,再加上光孝寺乃是廣州最有名的寺院,沒有之一,而且還被挪作過貢院,他對其中和尚竟然會做什么高中符拿來賣錢很不以為然,所以連瞥都沒瞥一眼。更何況,這也是避免看到那名字,心里有什么先入為主的偏見。只是沒想到,他沒瞧,陳炳昌這個眼尖的卻看見了,而且還是偏偏徐秀才之前舉薦過,他認為不大可能來參加鄉試的人。
“唔,我知道了。說不定是他的兄弟又或者朋友自作主張,你不用對徐生說。”囑咐了陳炳昌守口如瓶,汪孚林不由得摩挲著下巴。
一個屢試不第,一度被海盜裹挾去做軍師,放棄科逞經好些年的秀才,真的可能重振旗鼓復出來考鄉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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