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的時候,汪孚林只是低聲對嚴媽媽提了一嘴自己在文華殿之爭后的意外收獲,想讓蘇夫人有個數,其他人那里并不打算宣揚,畢竟今天科道言官可謂是遭受重挫,去了五個人,只剩下余懋學一個是囫圇出來的,他卻反而因禍得福,這時候還在家里請客吃飯慶祝,未免太不低調了。然而,架不住剛剛不少人聽說他回來就蜂擁上來,他對嚴媽媽說的這話竟是被人聽見了,一時間四面都是高興和狂喜的大呼小叫,汪孚林壓都壓不下去。
就連沈懋學,也覺得這實在是不可思議。他年紀大,威望高,很快就把歡騰的眾人給安撫了下去,又把侄兒沈有容趕到了一邊,繼而仔仔細細詢問了汪孚林今日文華殿那一番經過。等聽說張居正竟然遭到了當眾彈劾,而萬歷皇帝一怒之下吩咐把人全都下了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他縱使一再高估這次文華殿之事的根源,也有點覺得計劃跟不上變化。
而汪孚林知道沈懋學擔憂的是什么,無非是要被逼不得已站在士林的對立面上,他就笑著說道:“沈兄不用擔心,我有分寸。更何況只是皇上開口說了一句話,馮公公附和了一句,首輔大人他們算是默認了,具體事宜還沒定下來。反而是今天我趁機把諸位在撫順關外那番冒險給講述了一遍,別人暫且不提,皇上卻聽得聚精會神,最后說了一句勇士當賞。”
這年頭軍民百姓的忠君之心都是銘刻到了骨子里,一聽到天子如此褒獎,別說沈有容激動得滿面潮紅,就連李二龍等人也大吃一驚,再次競相聚過來詢問是真的嗎,等到汪孚林再三確認。又說到自己提請萬歷皇帝頒賜御酒和司禮監經廠印制的四書,詩書傳家的沈有容倒也罷了,其他人卻是全都有些不明其意。尤其是心直口快的趙三麻子更是皺眉問道:“小官人。酒倒是不錯,但喝完了就沒了。可為什么要賜書?這賞賜不都得是一些實惠點兒的東西?”
“因為只有這種東西不會被克扣,到時候宮里派人頒賜的時候,打發那些宦官的賞錢可以少一點。更重要的是,今天在場的那些閣老和尚書也不至于因此認為我苛求太多,到時候群起反對,畢竟皇上還沒有親政,大事情要聽這些閣老尚書們合議。再說了,你們覺得宮里平常賞賜人的都是什么東西?”
汪孚林環視眾人一眼。這才似笑非笑地說:“從前用寶鈔的時候,宮里賞賜打了勝仗的將士時,大多是一錠不值錢的寶鈔打賞完事,就算考中進士,也是幾錠不要錢的寶鈔,除了狀元,其余的人連朝服都要自己去做,朝廷是不給置裝的。所以,與其要不可能給的東西,不如要實惠點的。比如御酒。又或者可以傳給子孫后人,作為炫耀之資的,比如說書。當然。司禮監經廠印制的書質量有好有壞,但我想,馮公公也應該能夠體恤你們忠勇,拿出那些好的刻本來賞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哪怕之前心里有些疙瘩的,此時此刻也終于心意平了。
“至于鐘南風和沈虎這兩位死難的,朝廷會旌表義士。老鐘就葬在遼東了,這樣每年都能得些祭祀,沈虎這一旌表。家里和沈家全都有益。至于什么賞賜官職之類的,沒等皇上說出口。我就岔過去了。你們別怪我,斬首數十級的功勛當然不止值那些東西。世襲的軍職是應該的,但如李大帥這樣的,昔日也差點因為沒錢,不能到京師襲封,所以眼前苦苦追求這個,不如留一個不求恩賞的印象,等到異日故事傳出去,書印出來,人人知道你們的功績,朝堂上那些大佬們松了口,再徐徐謀劃軍職之類實惠的東西。”
沈懋學心中震動,不得不承認汪孚林的考慮確實周全。可還不等他也幫忙勸慰一下所得和付出不成比例的眾人,卻只聽汪孚林又開口說道:“各位,朝廷對于賞賜軍伍向來是有定例的,但你們有的早就不在軍伍了,有的根本就沒在軍伍呆過。這次的事情,歸根結底是我招惹來的,而最大的好處,也很有可能是我來拿。既然如此,總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你們也知道,我別的沒有,就有那么點閑錢,就拿出來貼補大家。”
不等有人反對,汪孚林就伸手壓了壓:“這是補償,是心意,不能算是撫恤,更不能說是賞賜,所以各位不要拒絕。之前輕傷的,每人五百兩,重傷落下殘疾的,每人一千兩,英勇戰死的沈虎兄弟另外多加五百兩,贍養他的家人老小,沈兄,士弘,那是你們沈家的人,但這是我的心意。老鐘之前就和我說過,家里沒什么人了,我會用他的名義拿一千五百兩銀子在杭州開個善堂,收養棄嬰,也算是行善積德。”
此時此刻,饒是起初心底有那么一丁點不舒服的人,也無不覺得這一番安排已經是非常周到了。所以,當汪孚林囑咐,這都察院的事情八字沒一撇,其實他壓根不想去,還請千萬別宣揚,眾人想都不想就答應了。沈有容也很想站出來說些什么,可他在沈家只是晚輩,這會兒急得臉色通紅,卻又不敢去催沈懋學,卻沒想到汪孚林又看向了他。
“士弘你風華正茂,卻險些葬身關外,幸好遼東巡撫張學顏顯然很看重你。但這件事要他去操作,我不好貿貿然去提。沈家乃是宣城名門,我再拿錢砸人就變成淺薄了。這樣,回頭你跟著你叔父先回去完婚,準備應天武舉,你相信我,其他的事情一定會給你安排妥帖。”
“汪大哥,我真的不是在乎這個。”
沈有容頓時更急了,可話一出口,他就發現手里被叔父沈懋學塞了一個酒杯:“好了,喝酒,別說這么多。”
緊跟著,汪孚林一手提著酒壺。一個個杯子斟滿,隨即塞進一個個人的手中。當一個酒壺空了,侍立一旁的金寶和秋楓連忙適時上前換一個。就這樣一圈走下來,汪孚林給所有人都斟滿了酒。就連今天完全是來蹭吃喝的小客棧掌柜和伙計父子也不例外。而小北和葉小胖姐弟站在角落中,看著汪孚林和眾人推杯換盞,不一會兒臉上就露出了酡紅,葉小胖不禁側頭看了看姐姐。
“二姐,你不是和他們一塊去過遼東嗎?干嘛不過去?”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現在我一個女人過去,他們喝不痛快。”小北聳了聳肩。隨即拽起葉小胖就鉆進廚房去了,不多時,外頭人就聽到了一聲吆喝。
“烤鴨來啰!”
隨著熱氣騰騰剛剛切好的幾只烤鴨上桌,原本一個勁彼此勸酒的眾人方才暫時告一段落,開始坐下來吃菜,各式各樣的南北菜流水一般端上席面,直叫之前吃不好睡不香的眾人著實大快朵頤了一番。等到最后烤全羊上了桌子的時候,即便不少人已經打起了飽嗝,卻仍是忍不住捋起袖子上去爭搶。
汪孚林忘了多少人給自己敬過酒,也忘了多少人給自己夾過菜。更忘了最終是怎么回去的。他只知道,當自己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那熟悉的水墨花綾帳子。而枕邊只余清香不見人。盡管如此,他卻覺得整個人都很安逸輕松,仿佛在那一頓吃喝之后,此行薊遼的經歷終于完全沉淀了下去,哪怕是再驚心動魄的經歷,也變成了刻骨銘心的回憶。
一場原本只是純粹游歷的旅行,最終演變成了文華殿上那一場針對當朝首輔的角力,事先他怎么能夠想得到?
“好像但凡有我摻和的事情,最后都會鬧得不可開交。還真是災星高照!”
汪孚林想到這里,自嘲地笑了笑。隨即便支撐著想要爬起身。奈何宿醉之后躺著還沒事,一坐起來就覺得腦袋又重又疼。他有些無奈地抽了一口氣。緊跟著就發現屋子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影敏捷地竄到床前。看清楚是金寶,他笑著伸出手來扶住這個養子的肩膀,蹬鞋下了床,他這才輕聲說道:“你大老遠跑京師一趟,我卻不知道能不能回徽州去趕上二娘出嫁……說起來,你考中案首這么風光的事,我也沒能瞧見,想想真是可惜了。”
見金寶張口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汪孚林就摸了摸小家伙的腦袋:“你運氣很好,否則若是趕上這一次首輔大人整飭學政,你就沒那么容易這么早進學了!算算我們倆加在一起,汪家免役的丁口已經不少了,爹之前是怎么分派的?”
金寶連忙收起那點希望留在汪孚林身邊的心思,一五一十地說道:“祖父去找了松園老太爺,說是之前受過很多照顧,如今鄉里鄉親的,都想免役,一碗水端不平,所以請老太爺調停,族中商量章程。最后定下來的時候,上上下下都沒什么不服。”
老爹聰明了?是吃虧吃多了這才吃一塹長一智,還是有人出謀劃策?
汪孚林心念一轉,直截了當地問道:“誰給爹出的主意?”
金寶本待含糊過去,可見汪孚林盯著自己的眼睛,他這才小聲說道:“是葉青龍來拜見祖父時說的,道是這樣不至于做了好事還惹一身騷。這次我上京來,他特意讓我多問候兩聲,他只能在家里給爹磕頭了。要不是托爹的福,他怎么也不可能被選為米業行會的會長,如今在徽州被人稱一聲葉小官人。”
原來是葉青龍那小子!
汪孚林想想葉青龍當初抱大腿的無賴勁頭,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過之后,想到那一段時光,他又覺得分外懷念。
從前在徽州的時候,一次一次常常往外跑,就是不肯安生待在家里。如今一出來,又有了進士出身,卻是連隨隨便便回家都不能夠了。官身不自由,不外如是!
ps:寒潮過去了,終于可以出門了,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