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甲三甲所有彌封一一拆完,名字全數在黃榜上填好,殿試讀卷官的任務大功告成,自然還有一頓算是犒勞眾人的文華殿讀卷官宴。相較于之前的禮部晚宴,這一頓飯并沒考究到哪去,總體來說,只是湯多一品,豬肉羊肉用得多些,加了一道雞,鹵制豬肉羊肉還有兩斤,其余就平淡無奇了。官當到這十幾個讀卷官這一層級的,雖也有節約簡樸家境貧寒的,但大多都看不上光祿寺炮制的這一頓飯,不過是喝兩口酒,動兩下筷子意思意思算完。
想到剛剛拆彌封填榜單時,填到某個名次時,恰是幾家驚駭莫名,幾家會心一笑,不少人便沒什么胃口。
奈何在發榜之前,他們還要在禮部再住一晚上才能回家,以免泄露機密。可是,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怕榜單尚未公布,大臣們多數還能謹慎地不泄露名次,可今科不選庶吉士,這個消息他們卻用最快的速度吩咐人往家里送。哪怕各家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入夜了,赫然宵禁時分,可這種程度的夜禁攔得住小民百姓,攔不住高官顯爵,一時間,各家信使滿街亂跑,時不時還會在大街上打個照面,卻都心照不宣只管往各家關系戶送。
以至于汪孚林半夜三更香夢正酣的時候,卻被門外連聲敲門給驚醒了。外頭房中的碧竹披了衣服去開門,隨即就在門簾外叫道:“是汪府派來的人,有汪侍郎的緊急手書送過來。”
大半夜的,明天就要張榜,什么消息值得汪道昆這樣火燒火燎地送來,都不肯等到清早?
汪孚林心里直犯嘀咕,終究還是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到門口。見碧竹兩手空空,他醒悟到手書還在信使手上,就趕緊讓碧竹去叫了人進來。見那個進屋的人赫然是這幾天回去伺候的芶不平,他也懶得多說,直接伸手接過對方送來的信,打開封口拿出信箋一看。他就笑了。
“就這事?我還以為是什么殿試作弊,又或者試題泄露之類了不得的驚天大案,敢情就為了這個。你回去稟告伯父,固所愿也,不敢請耳,元輔大人高瞻遠矚深謀遠慮,此意深得我心。”見芶不平還在那瞪著眼睛記自己的原話,顯然不太習慣這文縐縐的詞,他就補充道。“意思就是我很高興,一點不失落,請伯父大人放心睡覺,不用替我擔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沒辦法的事,還是睡覺正經!”
芶不平這才算是聽懂了,暗想汪道昆都那么氣急敗壞叫了汪道貫汪道會兄弟去商量的事,汪孚林竟然就這么心大不在乎。著實令人咂舌。可他不知道信中是何內容,行過禮后就趕緊回去復命了。汪孚林吩咐碧竹把門關好。打著呵欠重新回到里屋,就發現小北已經坐了起來,臉上滿是睡意,卻還不忘問道:“什么事?聽你的口氣好像不要緊,怎么伯父卻好像十萬火急?”
“沒什么,今科不選庶吉士。”
汪孚林蹬掉鞋子上了床。聽到身邊一聲輕呼,他便懶洋洋地說道:“沒什么好糾結的,三甲同進士要選庶吉士,本來就難如登天,再說了。伯父沒進庶吉士,殷正茂也沒進庶吉士,你父親和你爹當年都沒進庶吉士,大家都是三甲的難兄難弟,想這么多干什么?再說,庶吉士號稱儲相,可有多少人臨到頭來折在半路上,而且又不是選不了庶吉士,翰林院就一定進不去。說實在的,我真怕要館選,那時候我這半吊子水平怎么應付?要把我調那種動不動就要修書抄書的地方去,非得愁死不可。當年李師爺那么好學問的人,還不是沒能留館,放出去當山陰縣令了?”
小北被汪孚林歷數長輩名人的口氣給逗樂了,想想也是,一堆父執長輩都是三甲,也都沒進翰林,除了姐姐的公公,也就是程乃軒的岳父,還不是都官當得好好的?當然,等到汪孚林躺下,她還是小聲嘀咕道:“可人家都說,少年進士留館希望很高的,比如當年楊廷和……”
“楊文忠公那是少年神童,從小就無數人看好的,誰看好我?大家都知道我拳打三山,腳踢四海,惹禍的本事很厲害,可要說文名,你相公我還差得遠。不用去館選,真心是太好了。當然千萬別放出去當縣令,從前不要緊,可在考成法下要放出去和豪族死磕,和小民硬頂,我可敬謝不敏。我的所有勤勞,都在當初輔佐岳父大人的時候用完了。”
“這也不想那也不干,怪不得伯父說你憊懶。”小北嘴里這么說,但心里卻很贊同。汪孚林既然想偷懶,那老天保佑,讓他尋個地方偷幾年懶唄?
次日一大清早,張居正和呂調陽先到中極殿,將一甲三名彌封拆開,將黃榜最后空缺的一甲前三名填妥,這才來到皇極殿面圣,請萬歷皇帝正式傳制。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三百缺一名貢士昨夜也不知道有多少被親朋好友的傳信給驚醒,但更多的人尚未有機會得到那個可能會影響一生的好消息。然而,站在第一位的會元孫鑛卻是并沒有多少患得患失的心思。哪怕當一甲三名公布之后,發現自己與之無緣,失去了立刻進翰林院的可能,他也仍舊安之若素。
昨晚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失落了一陣子,但想想也就釋然了。就算自己選了庶吉士,難道就一定能入閣?既然不能,那想這么多干嘛!
后頭那些不知道今年停選庶吉士的進士當聽到孫鑛的名次在二甲第一傳臚,卻都覺得這已經算是不錯了。歷來會元絕少能夠榮膺狀元,但一般都能在二甲前十,孫鑛這第四名已經算得上是很高的名次,畢竟,前四代表了所謂的巍科人物,不但傳臚時還會由鴻臚寺官一次次傳唱,還能引入皇極殿中拜見天子。至于其他人,不過是在大殿之外聽到自己的名次而已。
每個人都在豎起耳朵捕捉自己的名次。都希望自己能夠躋身二甲。而位子極其靠后的汪孚林則老神在在,還有些犯困的他極力抑制住打呵欠的沖動,以免被糾儀的鴻臚寺官給抓個正著。當聽到整個二甲的名單報完也依舊沒有自己,他便在心里念叨了一聲。
這才是合理。能通過會試就已經是得天之幸了,再盼望好名次,讓別個白首老進士怎么活?
“三甲第一名。汪孚林。”
正這么想著的汪孚林冷不丁聽到這么一個聲音,登時傻眼了,竟是愣了片刻方才想起應該出列。此時此刻,他不用看都知道多少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可他自己都還懵懂著,哪里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這要是三甲第二都不會有這樣的集體注目禮待遇,畢竟,要知道三甲第一也能算是傳臚,只沒有二甲第一那樣引人矚目而已。在自己身后。那將是整整兩百多名龐大的同進士隊伍,怎么他就從當初會試的兩百七八十名一下子跳到這么靠前的位子了?
誰干的?張居正?不至于啊,他那篇策論絕對算不上花團錦簇,淡如白水還差不多,貌似就在結尾的時候忍不住發揮了一點儒法貫通的意思,可讀卷官不都是一掃而過,開頭不夠精彩又不是關系戶就不會受到太大關注的嗎?
好在前頭已經有黑壓壓六七十號人,他并不算鶴立雞群。接下來一個個名字念過去,他好一陣子才想起來找熟人。最后還是漏過了陳與郊,程乃軒總算可喜地脫離了吊榜尾的命運,名次進到了二百八十名,至于另外兩位則和原先差不離,只有他獲得了一個巨大飛躍。不用想都知道,回頭會有多少人認為他上頭有人。博得了哪位讀卷官的青睞。畢竟,相對于會試的同考官,殿試讀卷官的層次實在是高太多了。
御前傳臚之后,黃榜便被護送出宮,懸在長安左門之外。早有好事者手腳麻利地抄了黃榜,送到各處客棧去報喜。而后世所謂的三甲游街,現如今卻并非如此,唯有狀元享受傘蓋儀從護送回家的待遇,至于其余進士,那就得自己各回各家了。腦袋還有些暈乎乎的汪孚林剛出宮就被幾個歙縣進士給圍在了一起,和他最熟絡的程乃軒更是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說道:“雙木,你行啊,一下子就掙了個傳臚回來。”
“是三甲傳臚,謝謝。”汪孚林沒好氣地頂了回去,隨即就沖其他人拱了拱手說,“各位別看我,我現在也一腦子漿糊,就不知道卷子對了哪位老大人的口味。”
也許是有人嫉妒汪孚林這么年輕卻得到了這么高的名次,也許有人正好因為今科不選庶吉士而心中懊惱,他這話一處口,旁邊就有人冷笑道:“三甲傳臚很了不起嗎,反正也一樣是同進士!別說三甲傳臚了,就算是二甲傳臚也沒用。今科不選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位進翰林院,其他的不論名次高低,都一樣,全都是榜下即用的命!”
此刻正值進士出宮高峰期,乍然聽到這個消息,不少提早得知這個消息的新進士無不默然,但更多沒聽說過的卻為之大驚失色,紛紛擠過來打聽虛實。隨著也有其他知情者忍不住再次印證了這個消息,這就猶如地震似的,一下子全都傳遍了。汪孚林見那個信口開河的新進士終于后知后覺地體會到了這是在闖禍,一張臉瞬間煞白,他可沒心思去安慰這泄露機密的家伙,朝歙縣的幾位招了招手,叫了他們先行溜之大吉。
等到他們在東江米巷找到一家茶館坐了,陳與郊就迫不及待開了口:“汪賢弟,是真的?”
“是真的。”汪孚林坦然點了點頭,見程乃軒也聳了聳肩,他就說道,“只沒想到有人會為了心頭不忿當場就嚷嚷出聲,不說就此黜落,至少多了個不謹的名聲。我這三甲傳臚又不是二甲傳臚,就因此羨慕嫉妒恨,至于嗎?”
“怎么不至于?雙木你小子不知道,據說你的卷子雖說沒得幾個圓圈,卻不知道被多少讀卷官用指甲掐出了印子。”
指甲掐?汪孚林頓時更加納悶了,又不是不太會寫字的慈禧,那得用指甲掐表達意思,那些讀卷官至于嗎?至于把他排到三甲第一,究竟誰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