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萬歷皇帝登基以來的第一次鄉試,當朝首輔張居正來當這個正主考,原本是人心所向……然而,因為張居正長子張敬修今年下場,首輔大人要表示高風亮節而要避嫌,呂調陽這位次輔就順理成章地頂上了主考。而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四維堅決辭了副主考,這個位子就歸屬了另一位掌院學士王希烈。至于同考官,則從翰林院和詹事府中抽調了一批進士出身且頗有才名的官員,在會試結束后短短數日之內鎖院閱卷。
幾千名舉子中遴選出三百名參加殿試,差不多是十取一的比例,較之南直隸和江西浙江那五十甚至八十取一的比例來說,自然已經算是很高的錄取率了。即便如此,仍然不乏在地方上名聲赫赫的舉人依舊落榜的往事。而這一科參加會試的,還有當朝首輔的長公子,正副主考也好,同考官們也好,心底無不壓著某種說不出的情緒。甚至還有人旁敲側擊試探過呂調陽的心意,可呂調陽三朝元老,權相嚴嵩都對他很無奈,更何況其他人?
于是,在裝聾作啞的呂調陽這個正主考坐鎮下,某些人迅速地就某些要緊人物的中與不中問題達成了一致。同考官的薦卷一份又一份到了正副主考面前,其中暗流卻只有當事人自己方才明白。在一般人看來,閱卷過程緊鑼密鼓卻又平穩有序地進行。
而在貢院之外。眾多考生則正在猜測著今科會元花落誰家。只不過,這種事從來都只是人們嘴上說說。很少有哪一年能夠被人猜中,只有那些在各省赫赫有名的才子會被人拿出來津津樂道一番。除此之外,人盡皆知當今首輔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也參加了這次會試,而張敬修今年不過二十一歲,不少人都在猜測他是否會一舉中的。
發榜那一天,汪孚林就沒有之前那次帶著小北去湊熱鬧的興致了。就在兩天前。他剛剛把帥嘉謨送走。如今家里徹底太平了下來,閑著沒事寫點雜七雜八的東西,卻也逍遙。難得今天程乃軒也沒有離開許家到他這來,顯然是生怕發榜結果送到許家,自己會失之交臂,汪孚林就更樂得耳根清閑。這會兒,他面前坐著大眼瞪小眼的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尤以最后一位最沒耐心,在那一個勁東張西望。抓耳撓腮,最后突然迸出了一句話來。
“怎么這么慢啊!”
“看這時辰,榜單估計才剛拿出來,要貼好。然后報子還得滿城奔波報喜,真要是有那希望,至少也得是兩刻鐘之后。”汪孚林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著這話,一面提著筆在那琢磨,自己要不要寫本金瓶梅出來消遣。只不過,他從前聽說過一種說法,那就是金瓶梅的真正作者很可能便是汪道昆。甚至還信誓旦旦地舉出西門慶所住的某城地理和徽州府有多相像等諸多理由。如果真是那樣,他要把書寫出來,就是直接拆了伯父大人的臺,這好像有點不太地道。
可汪道昆這么正經的人,真會是那個寫金瓶梅的蘭陵笑笑生?話說回來,他記得當年看過萬歷野獲編,作者沈德符還曾經信誓旦旦地說,金瓶梅的作者乃是嘉靖間大名士,如果按照那么說法,王世貞也好,汪道昆也好,確實都有不小的可能。當然,他又不是熟讀金瓶梅到過目不忘的地步,估計要復刻一本還是挺懸的,倒是開篇那詩詞還記得一些……
心里這么想,他不知不覺就下了筆去:“詩曰:豪華去后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可幾行字才剛寫好,汪孚林就聽到身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姐夫,這詩不怎么樣啊。”
汪孚林扭頭看見是葉小胖不知道什么時候湊到了自己身邊,他不禁挑眉問道:“哦,你怎么看出這詩不好?”
“太淺白,而且對仗也不那么平整,韻腳和意境更是不咋的,姐夫是你做的?”
見小胖子問到最后一句,才有些小心翼翼,汪孚林不禁笑了起來,隨手就寫了紅樓夢里林黛玉那首杏簾在望。葉小胖如今也是跟著柯先生和方先生學過多年的人了,看到開頭那“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不過微微撇了撇嘴,等看到“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這才微微動容。等到汪孚林一氣將最后四句一并寫上,他竟是忍不住念出聲來:“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讀到最后,他就嚷嚷了起來:“姐夫,你這詩可真夠吹捧頌圣,尤其是最后一句!”
“小胖子,不是我寫的。”汪孚林笑著在葉小胖頭上敲了兩下,見其滿臉疑惑,他方才瞇起眼睛說,“是一位名叫曹霑,號雪芹的大名士寫的。”
“別聽你姐夫糊弄你。”小北正好進來,見金寶和秋楓正在交頭接耳,她便沒好氣地說道,“他之前也這樣蒙過人,煞有介事地說認識某某名士,還把人家的詩到處宣揚,其實真要找,誰都找不到那個人在哪,上次竟然連臨淮侯世子也給糊弄過去了。要我說,天知道他從哪些亂七八糟別人都不知道的書里看出來那么多好壞不一的詩,偏偏別人還都沒聽說過。”
聽到小北這么說,汪孚林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么久了,他糊弄過不知道多少人,也就是小北竟然猜了個不離十,竟然猜到他是從書里看來的!他也沒理會目瞪口呆的葉小胖,隨手將字紙揉成一團丟到紙簍里,隨即鄭重其事地對葉小胖說:“小胖子,姐夫我告訴你,有時候,走捷徑確實能夠須臾名揚天下,但有時候,低調一點沒有壞處,這得看上頭的人是誰。如今那位首輔對詩詞歌賦頂尖的人不大感興趣,所以呢,我就藏拙一下。”
“哦哦,姐夫真狡猾!”
汪孚林作勢欲打,見葉小胖一溜煙跑開,一把拉了秋楓和金寶一塊出去,他也就聳了聳肩,沒再理會。只不過,要說他眼下心情真的那么鎮定,倒也未必。但被小舅子這么一鬧,小北又猜中了他心頭最大的秘密,他總算是輕松了一些。他四下一看,突然看到書架上擺著兩盒云子,立刻笑著取了下來,指了指一旁一張蒙塵許久的棋桌道:“殺一盤消磨一下時間?”
小北沒好氣地撇撇嘴道:“這種風雅的事情,找姐姐還差不多,我哪會。”
汪孚林一本正經地擺好兩盒棋子,隨即神秘兮兮地說:“其實我也不會。”
小北差點沒被汪孚林這話給噎得咳嗽起來,等到汪孚林說明了下的是五子棋而不是圍棋,又聽了那簡單的規則,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當下便興致勃勃地搶過了黑子。這一下便是整整十個來回,恰是有輸有贏,若非汪孚林自陳他在五子棋上也是個臭棋簍子,她險些認為自己這個只會圍追堵截的新手是個大高手。但這么一來,她那患得患失的情緒也消解了許多,到最后甚至輸贏之心大增,不時還絞盡腦汁皺著小眉頭長考。
就在兩人殺了個平手,正開始了第十三盤勝負,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大聲喧嘩。這下子,哪怕小北正卯足勁打算贏下這一盤奪取最終勝利,也毫不猶豫丟下手中棋子一溜煙沖了出去,不消一會兒人卻悻悻轉了回來,氣急敗壞地罵道:“這該死的明兆,竟然耍我!”
汪孚林這才明白是外頭三個小家伙搗鬼,不禁啞然失笑。壓著小北坐下來繼續這一盤,他一面在棋盤上圍追堵截,一面思量著徽州府這次能中幾個,更確切地說,是歙縣能中幾個進士。就在他若有所思摩挲著光潤的白子時,突然猛聽得外間又是一陣喧嘩。這一次,小北先是等了一陣子,最終還是忍不住,起身就沖了出去,可沒一會兒功夫就又氣沖沖扭頭回來,撂下了一句氣話。
“說是隔壁家那個男人養外室,家里正在打架,真是的,晦氣……”
這下子就連汪孚林都忍不住笑出聲來。被這么兩回打岔,小北這一局當然是毫無懸念地輸了。清理了棋局,他就聽到小北在嘴里念念有詞,捏著棋子的手竟是在那狠狠用力,仿佛想要找回場子。他也沒太在意,笑吟吟地讓了妻子先行。等到十幾手過后,外頭又傳來了大呼小叫的聲音。這一次,小北恰是安如泰山一動不動,汪孚林也被之前兩回鬧得有了心理準備,照舊還在摩挲著手中白子思量下手。就在這時候,門簾一下子被人撞開了。
“姐夫,姐,你們太沉得住氣了,趕緊的,報子來了!”
這一下,小北登時霍然起身,這莽莽撞撞的動作帶翻了旁邊的棋盒,黑子滾得滿地都是,一不留神就能讓人摔個四腳朝天。可禁不住她伸手敏捷,足尖找準地上沒棋子的地方輕輕一點,兩個起落就竄出了門,只可憐汪孚林起身之后不得不小心翼翼挪步出門,正好聽到了那報子高高的聲音。
“恭喜徽州府歙縣汪老爺諱孚林,高中會試二百七十二名!”
二百七十二名,敢情是擠進了倒數三十名。這要是放在殿試,毫無懸念就是一個三甲同進士,想進二甲那是門都沒有,畢竟,據說殿試名次和會試相差出入并不大。但汪孚林已經完全心滿意足了,能進入三百名大名單,那就意味著他回頭可以在歙縣的進士題名牌坊上撈到一個名字,這得是多大的運氣?
更重要的是,那些制藝范文集子,等殿試過后就全都可以扔了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