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人偷聽!
汪孚林眉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想還真是一如自己所料。△,然而,比他動作更快的,是張家年紀最小的兒子張允修,只見九歲童子一溜煙跑了出去,一把打起了門簾,沖出去后就大聲嚷嚷道:“姐,怎么是你!這次可被我抓住了,回頭看我不告訴父親母親!”
然而,在他這樣的威脅下,外間卻沒有任何的反詰。到最后,竟然還是張允修討饒道:“好,好,姐,算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放心我們,所以代母親過來看看……我這就去陪客人,不在這耍嘴皮子!不敢,我哪敢胡說八道,否則下次我再想吃杏仁豆腐,誰幫我求情啊!”
自始至終,汪孚林就沒聽到外頭那位理應是張小姐有只言片語出口。不一會兒,出去的時候一溜煙跑得飛快的張允修耷拉著腦袋回轉了來,坐下之后還有些怏怏不樂。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張簡修顯然很明白弟弟的郁悶,因為他自己遇到這個姐姐的時候也一樣沒轍,只能小大人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小聲安慰道:“好男不跟女斗,別生氣了。大不了回頭請大哥二哥三哥去說她。”
張家三個年紀不小的哥哥彼此對視了一眼,卻露出了苦笑,但默契地全都不提剛剛這一茬小插曲。至于汪孚林,他哪怕猜到剛剛門外偷聽的是張居正的女兒,可也不想節外生枝。因為那位千金只有笑聲,又比張允修和張簡修大,比其他三個小。應該就是十二歲到十五歲之間。小得很。而自己如今是成婚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和一個聽壁角的小丫頭計較豈不是太沒風度?
只不過,思忖自己今天被張敬修硬是拉來張府做客時間已經挺長了,這會兒眼看就快太陽落山,汪府的文會估計早就結束了,他也該回家了,汪孚林就適時提出了告辭。
他今天是臨時登門,兩手空空,從側門走的時候。想起上一次也同樣是如此登門,接過張府仆役遞來的坐騎韁繩時,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個很滑稽的念頭。貴如戚繼光,也要自稱門下走狗,重如李成梁,也一樣要費盡苦心為張居正準備禮物,他這灑脫的張府兩次游,倒是兩袖清風省心得很。而且,回頭汪道昆要是質問怎么不去文會,他還可以理直氣壯地頂回去。
這能怪我嗎?誰讓我這么運氣不好。閑逛也能遇著張公子?
而送走汪孚林,張敬修轉身就立刻去內院見母親王夫人。可一踏進屋子。他就看到幾個弟弟全都在,唯一的妹妹張畹正嫻靜地侍立在母親身邊。即便身為長兄,他也不禁在心里為這個妹妹暗嘆了一聲。若光從容貌來說,張畹雖只有十三歲,卻神秀天生,麗質天成,可從性子來說,卻實在讓人太頭疼了,因為你無論怎么逗弄她,她的反應都是平平淡淡,絕不多說一個字。今天竟然會在門外偷聽,而且還笑了一聲,這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在張敬修進來之前,張家其他四兄弟你一言我一語,已經在王夫人面前將汪孚林剛剛說的話重新賣弄了一遍,這其中就包括汪孚林自嘲江郎才盡。當然,也著重點出就是這句話逗得張畹發笑。王夫人訝異地看了端坐不動的張畹一眼,見其面色如常,依舊古井無波的樣子,她忍不住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接下來,她少不得責備了張敬修之前在外城時的莽撞,但既然有驚無險,也就須臾過去了。
如此小事,本來沒有人會稟告張居正這位一家之主。然而,這天張居正從內閣回家時還算早,坐著八抬大轎路過門前街巷時,正好打起窗簾的他看到汪孚林單騎讓道。雖說汪孚林不是走的門前那條常年車水馬龍的大街,但素來熟悉自家側門后門通向何處的他怎會沒有猜測?一進家門召來管事一問,他就得知是張敬修把人帶回來的,五個兒子還與其攀談了約摸大半個時辰,他便干脆把人都叫到了書房,不問不知道,一問之后,堂堂首輔大人便氣樂了。
“白龍魚服的道理你不懂?去人市那種亂糟糟的地方,虧你想得出來!”
張居正自己也知道,幾個兒子一貫被自己嚴厲管束,更嚴禁外官走他們的路子,一心希望他們讀書有成,將來繼續光耀門楣,而不是像某些閣老那樣自身持正,兒子卻被養廢了。所以,不輕不重敲打了張敬修兩句,他就考較起了其他幾個兒子的功課。等到這些都告一段落,他才少許問了問今日汪孚林到家中的情景。聽到其只說風土人情,山川地理,間或提了提家事,他還算滿意,可聽張允修提了一嘴汪孚林那玩笑,他突然把目光轉向了張懋修。
“三郎,今日兵部汪侍郎家中文會,你怎么知道的?”
張懋修沒想到矛頭一下子轉到了自己身上,先是一愣,隨即方才趕緊解釋道:“是我聽竇先生說的。竇先生今天也受邀去了汪府,早一天就說好的。”
張居正當年那一榜中進士的同年中,最有文壇名士之風的,一個是王世貞,另一個就是汪道昆。王世貞如今接了汪道昆當年擔任過的鄖陽巡撫之職,而汪道昆則因為對兵事頗有見地,再加上譚綸一再寫信竭力舉薦,再加上張居正那時正在和高拱掰手腕,就用了些心任命其為兵部侍郎,但要說對那種動不動就召集文人雅士集會的脾氣,他非常看不慣。須知大明朝首輔之中,如當年的楊榮、李東陽、楊廷和,全都頗愛以文學提攜后進這一套,他偏不喜歡。
會詩詞唱和,把一份本該三五十字就說清楚的奏疏寫個洋洋灑灑幾百字,全都是華麗的駢文,那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一縣賦稅全都給收齊再說!
所以。聽到自家延請的門館先生都去了汪府赴約。張居正登時沉下了臉,但一想到汪道昆看重的侄兒汪孚林卻躲懶不去,他又有些好笑,最終不咸不淡地說:“汪孚林性子務實,沒有當下那些生員舉子浮躁的風氣,你們也算是交對了朋友。但課業要緊,尤其是大郎,你明年就要下科場。給我好好用功,不要墮了張家的名頭。接下來你每天做的時文,全都一篇篇拿給我看!”
而汪孚林辭了張府獨自回家,一到家門口,他就看到芶不平迎了上來。今天他和小北出門的時候,恰是瞞著這個汪道昆的心腹,此刻就只見對方恭恭敬敬行了禮,旋即就眨了眨眼睛說:“小官人總算是回來了,老爺在書房等了你老半天。”
老爺?如果是汪道貫來了,那么稱呼應該是二老爺。如果是汪道會。那么應該會加一個叔老爺加以區分。那么,難道是汪道昆直接來了?不會吧。他只不過就是沒去文會,汪道昆用得著這么興師動眾?
汪孚林嚇了一跳,當下不敢怠慢,趕緊快步進去。當來到自己的書房時,他就看到汪道昆正坐在書桌后頭一張一張翻著自己之前那些練字的字紙,而書房中竟再也沒有別人。見此情景,他就笑道:“伯父要來怎么不提早說一聲,我也好早點回來。”
“哦,難道我弄錯了,你不是因為我家中開文會,于是特意帶著小北躲出去的?”
面對這么直截了當的拆穿,汪孚林頓時啞口無言,繼而干脆直截了當地說道:“伯父恕罪,我確實是故意躲出去的。這種詩社文會我之前在南京應付得頭疼,實在不想費那腦子。您就當我江郎才盡了。”
汪道昆簡直被汪孚林這種不正經的口吻給噎得嗆咳起來,當下有些慍怒地一拍扶手。可還不等他想好怎么教訓這個有才情有手段,但卻太有自己想法的族侄,卻不防汪孚林搶在了他的前頭:“伯父,詩詞歌賦自然能夠流傳千古,也是躋身名士才子的必備條件。但并不是詩詞歌賦文章寫得詞采華茂,就能當好官。我對那個真的不怎么擅長,而且,恕我說句實話,當今首輔張閣老很不喜歡人把力氣都花在這種風雅之事上。”
前頭半截也就算了,可聽到后頭半截,汪道昆到了嘴邊的呵斥不禁吞了回去:“胡說,張閣老何嘗排斥過文會詩社這種風雅之事?他年輕的時候……”
“伯父也說了,那是張閣老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一直都是清貴窮翰林,終嘉靖一朝,基本上就沒有什么參政的機會,可隆慶入閣之后,你看看他是否有在家中召集過后生晚輩品評詩文?”見汪道昆果然沉默了,汪孚林便繼續說道,“當然,也不是說,我就為了投其所好,故而躲著伯父好心舉辦的這種文人雅集不去,而是我和伯父不一樣,只是有點急才,沒有下筆便能落英繽紛的華茂文采,所以寧可藏拙。”
汪道昆終于被汪孚林層出不窮的理由給說得無可奈何了。他無力地支撐著腦袋,疲憊地說道:“好好好,我說不過你。說吧,之前還是夫妻二人一塊出城去的,后來怎么只有小北一個人早回來,你上哪去了?”
聽到這里,汪孚林方才大吃一驚,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問道:“伯父,小北沒告訴你?”
“嗯?”汪道昆想到汪孚林那極其擅長闖禍的本事,登時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之前就支支吾吾不肯說,我總不能逼問侄兒媳婦……快說,你到底去哪了?”
小北你真是好樣的,竟然有膽子給伯父大人下了這樣的圈套!
汪孚林這才明白,原來自己藏著個殺手锏,當下輕聲說道:“其實今天我和小北在外城偶遇了張敬修,于是,他請我到張府和他四個弟弟一塊坐了坐。”
汪道昆當然不會問出哪個張敬修這樣的蠢話。除了首輔大人家長子,還有哪個張敬修那么巧還有四個弟弟?他死死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后發出了一聲冷哼。從前倒還好,只發現汪孚林能折騰也會折騰更能折騰贏,現在倒好,這小子的運氣也實在是讓他這個伯父也有點嫉妒!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給我如實招來!”
ps:有一種說法,張居正不喜歡汪道昆的華麗文風,加上御史彈劾,老汪就丟官了,我覺得這只是原因之一。繼續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