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請自來的盜賊團已經去各服各的苦役了,應天巡撫張佳和巡按御史蔡應陽,則是一個高高興興,一個氣急敗壞地走人了,汪孚林終于迎來了難得的空閑時期。只不過,現如今家里有了太上皇老爹在,他就算再想沒事在家里偷偷閑,過舒舒服服的小官人日子,可汪道蘊怎會樂意?
于是,他次日一大清早就被遣送到了知縣官廨,勒令好好補習課業。
用老爹的話來說,如果不好好跟著柯先生方先生讀書,那就把他送去歙縣學宮里頭的紫陽書院,讓馮師爺好好看著他!
他倒是樂意面對如今對他殷勤備至的縣學教諭馮師爺,可老爹當然更敬重柯先生和方先生的學問,他當然也沒得選,也就只有安安心心念兩天書。好在他對于前身的記憶幾乎淡薄到沒有,可四書五經這玩意卻在腦海中頗為清楚,就是八股文那玩意實在不容易。
雖說如今距離科考還有大半年,不像上次他和程乃軒為了應付歲考集訓時那般嚇人,可壓力也絕對不小。柯先生和方先生每日分出一人來教導葉小胖和金寶秋楓,另一個人專門“照應”他,沒幾日他就感覺,這日子比勞心勞力四處奔波給人當救火隊員還累!
所幸就在這時候,松明山那邊正在修繕的老宅卻是竣工了。算起來,前后花了整整三個多月。因為挑的都是最好的匠人,又是農閑時期拼命趕工期,故而完成得比汪孚林預料之中早很多。有了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由頭,他就理直氣壯請了假。誰知那兩位魔鬼教師答應的同時,卻又笑瞇瞇地說:“我們也很久沒去松明山了,既是你家老宅落成,我們便一塊去看看,順便帶著葉公子和金寶秋楓同去。”
汪孚林哪找得出理由拒絕。唯有點頭。而葉小胖終于得到了放風的機會,樂得一蹦三尺高,征得兩位先生同意后,他一溜煙就跑了出去。徑直沖進兩個姐姐屋子里,他一進門就嚷嚷道:“大姐,二姐。汪大哥在松明山的房子造好了,先生說帶著我們也一塊去那邊看看,你們要不要一塊去?”
他滿心以為,葉明月也許要故意教訓他一下,也許還會故意吊他胃口。而小北是最閑不住的,一定會幫忙攛掇,可誰曾想他這興高采烈的建議,換來的卻是兩個姐姐好一陣子沉默。他有些迷惑地瞪大了眼睛,卻看到葉明月招手叫他上前,少不得依言過去,結果腦門上立刻被戳了一指頭。
“沒心沒肺,要沒有爹之前那句話。我們跟去也就跟去了,現在你看看你二姐,這幾天你汪大哥過來的時候。她連個頭都不敢露……”
小北本來假裝在那拿著繡花針做針線,可毛手毛腳地把線全都弄得打了結,此刻聽到葉明月這戲謔,她頓時更猶如炸毛的小貓似的跳了起來:“姐,你說什么呢!誰說我不敢見他,不就是去松明山嗎?明兆既然想去。我有什么不敢去的……我這就去對爹娘說,我們兩個一塊去。就當陪小蕓和小菡散心了!”
見小北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去,葉明月這才對目瞪口呆的葉小胖微微一笑:“看到沒有。遣將不如激將!”
葉小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這區區出一趟門的小事,還要用兵法,大姐你至于嗎?
到最后,蘇夫人卻是讓人捎話給汪孚林,她帶著兒女三人一塊去松明山,順帶拜會尚在松園的汪道昆家眷。這是一個非常光明正大的理由,身為本地父母官的夫人,去拜會本地頂尖鄉宦的女眷,因此帶上兒女,此事誰都挑不出刺來。至于汪道蘊和吳氏聽到這消息如何受寵若驚,如何悄悄商量謀劃,那就是題外話了。反正汪二娘和汪小妹很高興,金寶和秋楓也很高興,只有汪孚林覺得有些不大自然。
畢竟,上一次葉大炮才在酒醉之后挑明了要自己當女婿的話,現在葉家人卻除了葉大炮和尚在襁褓的葉明堂之外集體出動,這陣仗實在有點太大!
去松明山的這四十里山路看似漫長,但一大幫人說說笑笑,仿佛不是幾個時辰,而是一瞬間就到了。當進了松明山村,來到自家整修一新的大門前,吳氏忍不住眼眶紅,癡癡地盯著那大門上方雕著栩栩如生百子圖的青磚門罩愣。盡管并沒有如松明山和西溪南那些富商園林一樣大造門樓,可對于一度傾頹的汪家來說,如此規模,她已經很知足了。
之前就得到訊息的吳三奇帶著一群泥水匠石匠木匠等等早早守候在了這里,見主家夫妻二人只看到大門口,就一副不能再滿意的樣子,他也覺得很高興。樂呵呵當向導的他站在汪孚林身邊,頗為自得地解說道:“小官人之前對我說,功名未立,不要造太招搖的門樓,我就索性在門罩上雕了百子圖,大戶人家都圖一個多子多福,小官人又年紀輕輕就有了個養子,正是最好的兆頭。”
“是是,吳師傅著實好手藝。”吳氏擦了擦眼睛,反身對吳三奇頷為禮,這才低聲對汪道蘊說,“相公,我們進去看看。”
汪道蘊站在老宅前,心情遠比一味感到欣慰的吳氏更復雜。可來都來了,妻子如此說,他怎么可能拒絕,看到兩扇黑漆木門被人徐徐推開,他就一馬當先跨過了門檻,踏進院子時,看到一色水磨青磚鋪地的甬道,他忍不住低聲嘀咕道:“太奢侈了!”
而這么四個字,在一路進去,四處查看下來,汪道蘊也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以至于汪孚林干脆躲得遠遠的。當然,他不太好意思面對蘇夫人她們,干脆就和柯先生方先生混在一塊,橫豎金寶秋楓都聽他的,葉小胖也早就被收服了。可走著走著,他冷不丁就聽見柯先生問了一句:“孚林,你面子天大啊,這新居落成,都還算不上喬遷之喜,夫人就親自來了,算一算夫人到歙縣之后,這縣城之外四十里地的松明山,都來第二回了吧?”
汪孚林假裝沒聽懂柯先生的暗示,打了個哈哈,就指著東面三間屋子岔開話題道:“金寶,看到沒有,以后這里就當成你和秋楓的書房。”
金寶如今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可看到自家那原本小小的兩進院子,如今卻變成了前后三進,左右三路的大宅子,他仍然有一種自內心的驚嘆。此刻聽到汪孚林這么說,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迷惑不解地問道:“爹,這里是中路第二進明廳旁邊的東廂房,一般不都應該是見一般客人的花廳嗎?就算是書房,也應該是祖父又或者爹您自己的,給我和秋楓不合適吧?”
汪孚林完全那是沒話找話說,沒想到金寶竟然認認真真反駁了,他那張臉頓時黑了半截。秋楓卻比他明白通透,偷偷在背后拉了拉金寶的袖子,等人回頭后就趕緊打了個眼色。可金寶總算是醒悟了過來,葉小胖卻一本正經地說道:“這三路倒是正好,汪伯父和伯母住中路,汪大哥日后成親之后住東路,至于金寶成親后就住西路,以后多子多孫,那就再擴建房子,反正四周圍還有空地呢!”
你小子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汪孚林簡直對葉小胖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有些無語了,偏偏這時候,蘇夫人和葉明月小北恰是從東路那邊出來,正逢葉小胖說什么東路給汪孚林成婚之后住,這就仿佛她們是特意去看新房似的。那一瞬間,小北那張臉刷的一下紅透了,干脆把臉埋在蘇夫人的胳膊彎里。而蘇夫人卻大大方方地沖著眾人笑了笑:“到底是徽州最為出名的三奇師傅,這屋子造得大氣通透,雖說四周圍墻很高,但因為院子大,采光倒是相當好。”
盡管汪道蘊才是這家里名義上的主人,但吳三奇這個人素來就是執拗脾氣,他是看在汪孚林的面子上接下這一趟毫無技術難度,也沒什么大油水的工程,收的也是汪孚林的錢,當然一直跟在汪孚林左右。聽到蘇夫人這位縣尊夫人如此盛贊自己的手藝,他卻也毫不謙虛地點頭道:“鄉間的房子為了防火防盜,四面封火墻都高,免不了就要影響采光,所以咱們徽州這些房子大多院子大。這次我特意在封火墻上多加了一倍的石雕漏窗,透光就好了……”
說起建筑,吳三奇立刻滔滔不絕,一下子沖淡了尷尬的氣氛。蘇夫人無疑是很會說話又極其擅長和人相處的人,故而一來一去說了一會兒話,吳三奇對這位知情識趣懂得又多的縣尊夫人態度大為改觀,從生疏客氣到熱絡親切,汪孚林甚至懷疑,蘇夫人倘若說要修寧波葉家祖宅,吳三奇會不會自告奮勇跟著跑到寧波去。趁著這機會,他不動聲色地挪開了幾步,結果突然就差點撞到人。
扭頭見是小北和葉明月,他頓時有些愣。可讓他更意想不到的是,小北瞪著他,低聲說出了一句話。
“爹喝醉酒亂說的那些話,你聽過就算了,不許當真,知不知道?”
一般情況下,這話不應該都是男人對女人說的嗎?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見葉明月已經悄然退到一邊,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他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說:“當真不當真,不是你我說了算。”
話一出口,他就看到那邊廂汪道蘊和吳氏帶著汪二娘和汪小妹出來,兩廂一打照面,他就看到汪道蘊眉開眼笑,笑得怎么看怎么令人心里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