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昌呂氏合族共居,在城東縱橫四條街巷之地,住的幾乎全都是呂家人。而呂光洵、呂光升、呂光午這三兄弟,也是父親死后仍然合居在一塊,照樣一個門內進進出出。年紀最大的呂光洵,如今已經六十出頭,呂光升也已經年近五旬,呂光午卻還不到四十,竟是和呂光洵長子差不多年紀。三家人加在一塊,人口過五十,唯有呂光午這邊最簡單,妻子之外便是一子一女,如今女兒出嫁,身邊只有剛成婚不久的兒子兒媳,拜在門下的弟子卻很多。
除去已經出師的,還有五六人就住在呂光午這一路的宅子里。
這天早上前來迎候的,便是呂光午的兩個弟子,王敬和謝諳。當年東南抗倭,因為徐渭對呂光午異常推崇,詩詞歌賦猶如不要命地揮灑出去,因此這位呂家三公子曾經名聲大噪,可隨著胡宗憲都被狡兔死走狗烹清算了,這些年前來拜訪的人已經越來越少,而且呂光午也很少見客。瞧見今天這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一幫人,兩個弟子還是全都忍不住好奇。尤其是居中戴著帷帽的那個妙齡少女,他們更是頻頻用眼角余光偷偷掃視。
是老師哪個熟人的后輩?還是老師的直系晚輩?又或者還有什么其他的關系?
尤其是把人帶到呂光午起居的院子,看£t到呂光午竟然親自站在門前的時候,兩個少年人全都傻了眼。下一刻,他們就聽到一向敬畏的老師淡淡地說道:“守在外面,沒我的吩咐不許其他任何人進來。”
聽到任何人三個字。王敬和謝諳兩人慌忙齊齊答應。等到看到客人們作揖的作揖。萬福的萬福,廝見過后跟著呂光午進了屋子,其中一個仆婦模樣的中年女子卻是守在了門前,卻還朝他們笑了笑,兩人趕緊回過頭去再不敢偷窺,但卻少不得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這一撥來見老師的人究竟是誰。
“呂叔叔……”
一進屋子,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看到那摘下的帷帽,呂光午怔了好一會兒,心中忍不住想起那時候在杭州寺中大戰僧兵,而后被帶到胡宗憲面前的情景。據說胡宗憲一直都把這支僧兵當成秘密武器,對于他的胡鬧,最初一度怒容滿面,可徐渭不過在旁邊將當時情景栩栩如生描繪一番,胡宗憲便視他為上賓,而后許他來見不用通報,隨時登堂入室。他率軍解桐鄉之圍之后。胡宗憲召見他時,更是抱著時年不過三歲的幼女在膝頭。指著他笑言了一句話。
“小北,此天下真勇士也!”
恍惚了片刻,見小北竟是趨前下拜,他連忙上前將她扶了起來,上上下下又端詳一番,這才嘆道:“倘使胡公在世,見你已經長大成人,還不知道怎樣欣喜若狂!你的事情,你娘早就讓人捎了信給我,胡公既有不肖之子,葉家于你又有撫育之恩,如果你是男子,當然不能混淆血脈,應該重振家門,可你既是女兒身,與其讓那些混賬兄長擺布,還不如入了葉家門。”
說到這里,他便松開手,欣然笑道:“只不過,當年的你不是上房就是上樹,從來就沒消停過,現在應該不至于如此了吧?”
汪孚林沒想到呂光午感慨完之后,就立刻開始揭小北的短,頓時笑出聲來,隨即才意識到小北是當著柯先生的面見呂光午,而呂光午竟然就這么直接揭開了她是胡宗憲女兒的這一茬。等到現柯先生那絲毫沒有任何驚訝的臉色,他就醒悟了過來。這位作為葉大炮的門館先生,日日出乎縣衙官廨,而且交游廣闊,見過胡宗憲,恐怕早就察覺到了。在這頃刻之間的思量之后,他就看到小北破天荒臉上通紅,竟是沒說話,他干脆就接了上去。
“二小姐現在也一樣藝業不俗。”
盡管汪孚林就只是這樣笑瞇瞇解釋了一句,小北卻氣得回過頭狠狠白了他一眼,隨即趕緊說道:“我娘也說過,女孩子應該學點防身之術。雖說不可能像呂叔叔那樣成為英雄,可有自保之力,遇到宵小之輩至少能有個還手之力。”
“呵呵。”呂光午頓時笑了,他把目光移開到其他二人身上,對柯先生自然還留有印象,可汪孚林卻陌生得很。想到小北剛剛拿眼睛去瞪他,雙方顯然極其熟稔,他就笑問道,“昨日拜帖上只說徽州歙縣松明山汪孚林與績溪胡小北求見,我猜你應該是汪南明的侄兒,你是不是應該介紹一下你自己?”
這一回,小北壓根沒給汪孚林開口的機會,她立刻對呂光午說道:“呂叔叔,別聽他介紹,他慣會避重就輕,也不知道坑了多少人,你聽我說……”
聽著小北就這樣開始繪聲繪色敘述他的豐功偉績,汪孚林頓時不知道該什么表情是好。他在杭州時也曾經對陳老爺說自己曾經破家滅門,可簡簡單單留白無數讓人自己去想,哪像現在這樣她唯恐說得不夠仔細,呂光午了解得不夠明白?他幾次三番想要打斷,可看到呂光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聽得津津有味的架勢,他再一次后悔被蘇夫人給繞了進去,把小北帶了過來。
柯先生倒無所謂小北講故事,他來歙縣的時候,之前汪孚林如何大展神威幫葉大炮立威的那些事,他也就只是聽過李師爺的那些春秋筆法,哪比得上小北這會兒說得詳盡。若非只有清茶相伴,沒有瓜子蜜餞相佐,聽戲的感覺差了些,他倒是無所謂小北說多久的。只不過,看汪孚林臉上一抽一抽,顯然很糾結被人這樣賣了出去,他頓時笑得更歡快了。
這小子也算計起別人來的時候又準又狠,對身邊親近的人卻最沒辦法了。
小北當然不會什么都說,汪孚林來見呂光午的真實目的。她讓嚴媽媽幫自己去套話。因此早就知道。汪孚林是想請呂光午推薦個牛人來坐鎮鏢局。所以,她在復述那些故事的時候,有意造懸念,起,跌宕起伏就猶如說書似的。當最近汪孚林在杭州戲耍陳老爺的兩回故事說完之后,她便一攤手說:“呂叔叔,就這么些啦。這一年多遇到的事情層出不窮,偏偏他就是有本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之前還在寧波幫我祖母解決了分家的案子。”
這是葉家的家事,她就只是一筆帶過了。
呂光午當然能聽得出小北的避重就輕,對于汪孚林卻越感興趣。徽州生的事,杭州生的事,對于經歷過倭亂,更親手解圍桐鄉的他來說,顯得很微不足道,可他卻也知道,小打小鬧之中,照舊需要大智慧。于是。他便笑吟吟地說道:“南明兄和我也算是相識一場,雖說因為很難碰到一起。相交不深,可全都是在抗倭第一線,到底袍澤情誼非比尋常。你這次從寧波翻山越嶺到新昌來見我,除了護送小北之外,可還有什么事?”
聽到呂光午把話說得這么透徹,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扯動了一下,最終實話實說道:“其實就是小北說的鏢局之事。我的初衷是,這是用來給來往商旅以及行人提供貨物以及人身保護用的,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若是光靠打打殺殺,那么就和官府的官兵沒有什么兩樣了。官府的官兵都不可能把天下盜匪殺個遍,更何況鏢局?打行那些人只不過匹夫之勇,而且有道是窮文富武,大多都只靠一身蠻力,所以我希望能夠延請幾個有些聲望的人……”
他這話還沒說完,呂光午就挑眉問道:“延請幾個人到你那兒去當鏢師?”
“不完全是。”汪孚林當然知道呂光午這樣的人物,用后世的評價來說,英雄歸英雄,但還有一個更確切的名次來形容,那就是儒俠。對于這樣的人,妄圖用利去打動那簡直是腦抽,用名去誘惑,人家也不稀罕,所以需要的是解釋清楚,讓人家自己去判斷。所以,他欠了欠身,從容不迫地解說了起來。
“呂公子只說對了一半。若是真的要武藝精熟的鏢師,戚家軍還有幾個老卒在徽州養老,我大可讓他們幫我訓練出一批人來。但我又不是要造反,這樣做就太犯忌諱了。我只希望呂公子能夠推薦給我幾個人,這些人能夠在浙江以外的地方憑借武藝打出名聲,震懾各處山頭,同時,我甚至可以付出一定錢財作為代價給部分難纏的大戶悍匪,讓鏢局的走鏢隊伍,能夠順順利利地在各地行走。做這事的人,不但需要武藝,需要膽色,還需要相當的手段。”
呂光午算得上是這個時代很有前意識的人了,甚至有時候會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慨,可此時此刻面對汪孚林對于鏢局這種新鮮事物的清醒認識,他仍然不禁覺得自己有些遲鈍了。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肅然問道:“你這是想要鋪設多大的攤子?而且,你確定你的鏢局能夠接得到這么大的生意?”
“呂公子,不瞞你說,若是真的要鋪開這么大攤子,自然不可能是一些小生意就能夠撐起來的。這些年豪商大賈走南闖北做生意,大額金銀不易攜帶,所以也有金銀鋪之類的地方可以用小額的錢票銀票,可大多數都只能本地使用,若是異地,要么不惜危險攜帶大額金銀,要么通過熟人周轉,可終究不那么方便。為了方便那些豪商大賈,能不能用一種異地匯兌的方式?比如說,開設票號,我在杭州存入一千兩銀子,付出一定手續費之后,憑著銀票,就能在寧波甚至浙江以外,甚至于東南以外的地方支取,就和當年唐時的飛票一樣。”
聽到這里,呂光午終于完全明白了過來。倘若真的有這種機構,那么,大額的金銀自然就需要押運來去各地,鏢局的真正財路便由此而來!
至于最重要的一條,汪孚林卻沒說。其實押運朝廷的稅銀,那才是最重要的財路……只可惜,張居正那一關不好過,太監的路子不好趟,日后再說吧。
ps:抱歉,今天一大早就得出門,橫跨整個上海到浦東殯儀館,參加大表哥的追悼會,回來估計會很晚了,就這一更了……唉,這幾天始終精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