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廊下的燈籠逐一熄滅,丫頭們也都退了出去。
東平郡王也不習慣留值夜丫頭。
“身邊留著人,說是方便也是危險。”他說道。
“危險?”謝柔嘉好奇的問道。
“以前很小的時候遇到過,雖然做足了防備,但近身伺候的人在夜晚中了巫盅做出了傷人的事。”東平郡王說道,“所以后來父王就說人只能管住自己,他人到底莫測,入睡歇息時就不再留人近身伺候了。”
這是戒備和自保,跟自己不留人的習慣相似又不同。
除了江鈴,她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害怕看到她們對自己鄙夷的嘲諷的神情,覺得時時刻刻到處都是這種視線,白天無法回避,所以在夜晚來臨有理由躲避。
這也算是戒備和自保吧,雖然是因為畏懼和逃避。
“你早點休息吧。”東平郡王說道,“明日還要早起。”
謝柔嘉回過神搖搖頭。
“不,明日我不去了,我在家準備些東西。”她說道,看著站在對面門內的東平郡王,又笑了笑,“真沒想到,竟然會和殿下您有這樣共處一室的時候。”
她的耳邊似乎又響起那一世在鎮北王府一片素白中丫頭們亂亂的喊聲。
“…是安定王家的東平郡王…”
“…東平郡王長的真好看…”
那一閃而過的名字,見都沒見過的人,今世竟然共處一室,而且還成了名義上的夫妻。
“人生這樣才有趣不是嗎?”東平郡王說道,“命運不可猜測,才會過了今天期盼著明天,今日不好期盼明日會好,今日好期盼明日更好,如果一眼看到頭,壞的無望。好的無趣,也就沒什么意思了。”
“那倒是。”謝柔嘉笑道,“要是讓我知道這輩子還跟前輩子一樣慘,我真的過不下去了。”
好在雖然很多事還是跟上輩子一樣。但總歸還是很多跟上一輩不一樣了,她也興致勃勃又充滿斗志的期待著明天。
“慘不慘的,過得下去過不下去,也因人不同。”東平郡王說道,并沒有問她上輩子是怎么樣的慘。
謝柔嘉想了想笑了。
要是這么說。再看看現在的謝柔惠,其實說來上一世她過的也不能說是慘。
當了謝家的大小姐,雖然被父母厭棄,但到底是謝家的大小姐,你看,現在謝柔惠也是這樣的境遇,但那又如何,她過的可不覺得慘。
如果上一世自己能夠勇敢一些堅強一些,不是自怨自艾驚恐逃避,或許日子也會不一樣。
可見不在命運。在于人啊。
“要是那時候就認識殿下的話,或許我就不用死了。”她笑道。
東平郡王笑了笑沒說話。
沒有驚訝也沒有詢問,就好像沒聽到她說的話多么古怪。
“殿下怎么不說話?是認為我說的胡話不知道怎么說吧?”謝柔嘉笑問道。
東平郡王笑著搖頭。
“我只是因為你說的話我不了解,所以不能做出回答和議論。”他說道。
“那殿下您不覺得這話很古怪嗎?”謝柔嘉笑著追問。
“你覺得古怪嗎?”東平郡王反問道。
“我當然不覺得古怪了,我知道我在說什么。”謝柔嘉說道。
“我連你這么古怪的人都不覺得古怪了,一句話又算什么。”東平郡王笑道。
謝柔嘉愣了下,走過去哦哦兩聲。
“殿下是在打趣我!”她說道。
東平郡王笑著沒說話。
“殿下也會開玩笑。”謝柔嘉看著他笑道,“跟我想象中的又不一樣了。”
“那柔嘉小姐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樣?”東平郡王問道。
謝柔嘉笑了。
“什么樣子都沒,我跟你無冤無仇也素不相識。”她說道,“也不知道該把你想象成什么樣子。”
跟邵銘清和周成貞完全不同。初見的時候對他們來說是第一次,對自己來說卻是舊人,她熟悉他們,懷著仇恨和戒備。第一眼就知道該怎么與他們相處,但東平郡王卻是真真切切的初見。
上輩子毫無交集,無恨無怨無仇,她的感情只有愛和恨,面對著兩種感情之外,她就束手無策不知道怎么辦了。
“那隨便想。”東平郡王笑道。“昨天一個樣,今天一個樣,明天又是一個樣。”
謝柔嘉哈哈笑了。
“反正不管我怎么想,殿下始終是這樣,對不對?”她笑道。
東平郡王笑了笑。
“快去睡吧,想的太多,睡不好。”他說道。
謝柔嘉再次哈哈笑了。
“殿下太小瞧人了。”她說道,“我想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不過我一直睡的很好。”
東平郡王笑而不語,抬手做請。
謝柔嘉對他屈膝施禮告退。
屋子里安靜下來,側面的耳房里兩個丫頭也放下了窗戶,一個丫頭打個哈欠。
“殿下原來也這么愛說話。”她說道,“這是把攢了一天的話吧。”
小玲抿嘴一笑。
“那也要看是誰。”她說道,“我在殿下跟前杵了一天,他老人家跟我說了不到三句話。”
說著模仿東平郡王的語氣。
“茶。”
“嗯。”
“好。”
另一個丫頭笑的岔氣伸手推她,耳房里低低的笑聲在暗夜里揚起又掩下,夜色靜謐。
日光漸亮,謝柔惠的院子里丫頭仆婦如水般涌入。
這表示謝柔惠起來了,謝瑤便也忙邁進院門。
謝柔惠坐在鏡子前梳妝,身邊一圈的丫頭捧著銅盆錦帕香膏跪地靜候,屋子里鴉雀無聲。
“這么早你過來做什么?”她看著謝瑤淡淡問道。
謝瑤笑著指著自己頭上的朱釵。
“惠惠你瞧。”她說道。
謝柔惠就在鏡子里看了眼,見那顆朱釵是極其罕見的大珠。
不顧再罕見對于謝家來說,也沒什么稀罕的。
“真好看啊。”她說道。
謝瑤笑了。
“好看算不上,只不過這是我四嫂子送我的。”她說道,“何止這個,自從今早一睜開眼,堆到我面前的金銀珠寶都滿了。我都不敢在屋子里呆著,這才跑出來了。”
謝柔惠笑著打量一下梳頭娘子給挽著的云鬢,謝瑤親自上前撿起一根朱釵插上。
“惠惠,托你的福。如今我在家里,那可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她低聲笑道。
洗漱過后,丫頭們魚貫退下,另一邊廳內丫頭們魚貫而入擺上飯菜。
“吃過沒?”謝柔惠問謝瑤。
謝瑤扶著她坐下來,自己也跟著坐下來。擺手示意屋子里的丫頭們退下。
“惠惠,早就該這樣了。”她感嘆道。
謝柔惠笑而不語,低頭吃飯。
謝瑤的視線又落在她挽起的婦人發鬢上,適才的屋子里已經看過了,并沒有周成貞的蹤影。
周成貞住在婚房里,而謝柔惠自己獨居在這里,這也是家里人人都知道的事。
“可是,打算怎么辦呢?”她忍不住問道,“又不能休了他,你也太虧了。”
謝柔惠笑了笑。
“男人這些事算什么大事。”她說道。“只要我能在家里站穩丹主,我怎么會吃虧。”
“是啊,是啊,不就是個男人嘛,惠惠你要多少有多少。”謝瑤笑吟吟說道。
謝柔惠將筷子拍在桌子上。
可是我就想要那一個!
她神情恨恨。
謝瑤嚇得站起來,不知道自己這話哪里說錯了,明明是當初她勸自己嫁給那個礦工時說的話嘛。
“大小姐。”門外傳來丫頭的聲音,“三老爺來了。”
謝柔惠嗯了聲。
“進來吧。”她說道。
謝文秀帶著幾分歡喜走進來,如今家里謝文興不管事了,謝文昌失心瘋了要跟大夫人作對被排除。謝文俊早就成了廢子,如今大房內只有他這個嫡親的叔叔為大了。
就拿昨日說的公中的產業,他謝文秀必然要占據最大最多的。
“三叔什么事?”謝柔惠問道。
“今日大掌柜和管事們都要被招來商議重新劃分產業的事了。”謝文秀說道,“我來看看大小姐你還有什么叮囑?”
“沒有。三叔隨意,聽從長老會做主就是了。”謝柔惠說道。
謝文秀笑著點點頭。
“還有一件事。”他說道,“二哥如今也管事,手里的礦和砂行只怕荒廢了,所以我想要拿過來。”
謝柔惠看向他。
謝文昌?他的東西早就該拿回來了,讓他看看跟她們作對的下場。沒了砂礦砂行,看他還能翻出什么花樣。
“三叔說的是,自然該拿回來。”她說道。
“不過,總歸是不好看,所以我打算把郁山礦給他。”謝文秀傾身低聲說道。
郁山礦?
謝柔惠微微皺眉。
“郁山礦我已經看過了,大地動后,礦井都不行了。”謝文秀低聲說道,又微微一笑,“不過郁山好歹是咱們謝家的祖宗所在,名聲很好聽,他謝文昌仗著他的女兒能祭祀,打著山神祖宗的旗號,那就給他個名聲好了。”
謝柔惠看著他一刻忽的笑了。
“三叔,你啊,被人騙了。”她說道。
謝文秀一愣。
“被誰?”他問道。
怪不得這個三叔一直在家里不中用,不僅沒能成為母親的助力,反而一直依附長姐的羽翼。
謝柔惠笑了笑。
“我問你,這件事,是謝文昌主動找你說的,還是你先想要他的東西?”她問道。
謝文秀訕訕。
“我是一直想要他的東西。”他說道,“他以前霸道,搶了我好多…”
“我說這次。”謝柔惠打斷他,帶著幾分不耐煩,“這次是不是他主動來找你的?”
謝文秀帶著幾分躲閃應聲是。
“但他并沒有主動說給你,而是勾引你來搶。”謝柔惠說道,“這世上很多人有個賤毛病,送的不要搶來的喜歡,三叔,他就是勾引你來搶的。”
謝文秀也反應過來,認真的想了想,頓時漲紅了臉。
“這個黑心鬼!到現在還算計我!”他罵道,站起身就要沖出去,又被謝柔惠叫住。
“算了,你拿著就是。”謝柔惠又說道。
“那為什么?”謝文秀說道,“豈不是讓他如意?”
“那些產業就是要奪了他的,早晚都要拿走,管他是自己奉上還是另有算計。”謝柔惠說道。
“可是他想干什么?”謝文秀不解的問道。
“想要郁山礦。”謝柔惠說道。
“為什么?”謝文昌更不解問道。
謝柔惠吐口氣。
“你不都說了嗎?”她皺眉說道,“郁山好歹是咱們謝家的祖宗所在,名聲很好聽,他謝文昌仗著他的女兒能祭祀,打著山神祖宗的旗號,不就是為了圖名以待揚威。”
謝文昌恍然。
“這個狼心賊子!”他憤怒的喝道,“這是要讓他的女兒當丹女嗎?”
說著站起來。
“我立刻去帶人將他們一家抓起來。”
“抓什么抓。”謝柔惠喝道,“現在抓他們又沒有讓他們必死的理由,難道要說因為他們家的女兒祭祀酬神不敬嗎?別忘了這祭祀酬神都成功了,現在你去抓他們,反而要被他們反咬一口,山神都不怪他們,你憑什么怪他們,反而要說你忤逆神明。”
謝文秀看著謝柔惠。
“那怎么辦?”他說道。
“那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謝柔惠說道,“用他要的名聲,反過來要了他們的命。”
謝文秀才要問,門外有侍衛疾步進來。
“大小姐,消息說,柔嘉小姐還在彭水。”他低頭施禮說道。
什么?
謝文秀和謝瑤大吃一驚,謝柔惠則笑了。
“怪不得。”她說道,“怪不得謝文昌敢這樣做,原來是找了靠山了。”
說罷笑散去,聲音陡然拔高尖厲。
“把郁山給謝文昌!這次讓她們一起死!”
“世子爺!”
八斤一頭撞進來。
桌子前坐著的周成貞握著筆。
“喊什么喊,大爺我正作畫呢。”他沒好氣的喝道。
“世子爺,世子爺,柔嘉小姐回來了。”八斤急急說道。
她?回來了?
這才是出嫁后的第五天,怎么就回來了?這分明是沒有走。
她沒有走!
周成貞神情變幻一刻。
她沒有走…
這件事有古怪!
謝柔嘉再一次踏入郁山境內時,就被人攔住了,看著人馬散開,裹著大紅斗篷騎著馬的謝柔惠走出來。
“這不是郡王夫人嗎?怎么回來了也不說一聲,好讓我們夾道相迎。”她笑吟吟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