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紀元

第七百六十節 父親

屋子里的光線很明亮,空氣中彌漫著烤面包誘人的香氣。

“好的。”

母親說:“你最好今晚把靴子擦干凈,這樣明天就可以……”

說到在這兒,母親凝咽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就象在崩潰的邊緣,她的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眼瞼緊閉,好象一股悲傷即將噴涌而出。蘇浩本能的轉過身,避開了母親的雙眼。這動作完全是出于下意識。盡管他知道母親并不是真實存在,可她已經影響到自己產生了悲傷難過的情緒。

身后,母親繼續說道:“你可以等會再做。現在,你最好是到地下室去,你爸爸已經在那兒了。他說,你從田里回來的時候,他想見見你。”

她背過身去,走到爐子邊上移開鍋蓋,把面包擺在案板上。而忠厚的兒子,蘇浩只能默默地轉過身,朝地下室走走去。

父親在那里。思維意識是這樣告訴他的。

當蘇浩走到地下室門前時,里面傳來了嘰嘰嘎嘎的機器噪音,很刺耳,也很亂。由于噪音,父親沒有注意到蘇浩的出現,他坐在地下室邊角處的車床邊,手拿磨刀石聚精會神地打磨著他的羊毛剪。就在那一刻,看著父親投入地工作,蘇浩感覺自己仿佛是一個穿越了眼前世界的鬼魂,而他的家人們卻無法看到或聽到他的存在。他隨即感到這種想法給他帶了一股顫栗。

幾秒鐘后,恐怖的想法變成了自嘲。

我都已經這樣了,身在第三階段世界,還有什么是值得可怕的?

難道不是嗎?在地球上,面對數以萬計變異生物的時候,蘇浩也從未產生過類似的感覺。現在,應該不會比那種時候更令人抗拒。

很快,蘇浩打破了這沉靜:“你想見我?爸”

到他的聲音,父親放下剪刀和磨刀石,轉身笑著看著他:“我沒有注意到你進來。兒子,你把那臺水泵修好了嗎?”

“抱歉,爸爸。”

說出“爸爸”兩個字的時候,蘇浩感覺有

說不出的別扭。異樣的感覺很快變得正常。他說:“我試著更換了火花塞,還有其它我所能想到的辦法,但都不行。這東西的問題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單靠我一個人,沒辦法解決。”

“你盡力了,兒子。”

父親說道:“沒關系,那個水泵太老了。這個該死惹人厭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在一半的工作時間里運做良好。但不管怎樣,我得看看能不能下周從集市上找個專業技師過來,好好再檢查它一次。另外,現在的雨水還算不錯,所以我們暫時不會有什么問題。更重要的是,這有些事我想和你談談。你干嗎不找把椅子來一起坐下?”

他的態度讓蘇浩感覺舒服了很多。腦子里那種被束縛著的想法漸漸消失,整個人變得更加自由。

這大概就是親情之間的關系。很奇妙,蘇浩此前從未有過。

從車床底下又拉出一把椅子,父親示意讓蘇浩坐下,等他坐穩之后,父親繼續說道:“我想,我以前并沒有告訴你太多關于你先祖的事情,對吧?”

“我聽說過一些關于他的事情,知道他是一個老派守舊的人。”

蘇浩再記憶力搜尋著相關的部分,認真地回答:“我知道他的名字,就同我的名字姓氏一樣。”

“的確如此。”

父親認真地說:“在你先祖的最初居住的那個區域,有著把家族的名字傳給每一代子孫中,最先誕生的兒子的傳統。我們的姓氏非常古老,這是很多貴族都為之羨慕的。他們雖然富有,家史卻遠遠沒有我們這般悠久。當然,在你生下來時,你的先祖已經過世了很長一段時間。實際上,在我誕生之前,他就已經過世了。他是一個好人,我們都以他為驕傲。他們說,一個好人會永遠被人們所紀念,而不論他離開我們有多長時間。”

(曾祖父這個稱謂覺得不太合適,所以使用了先祖這個詞。)

先祖的概念隨之出現在蘇浩腦海里。那是一個樣模糊的影像。準確地說,只是一個看不清楚面目的人形。很高大,而且魁梧。就像一座紀念碑,只有名字,沒有圖像。

在那一刻,父親什么也不說了,一臉的嚴肅與深思。然后,他好象做出了某些決定,抬起頭仔細看著蘇浩,接著說道:“就象我告訴過你的,你先祖在我產生之前就離開人世了。兒子,當我十七歲時,也就是到了你現在的這個年紀,我的爸爸也是把我叫到地下室來,然后告訴了我有關先祖的傳奇故事。呵呵!很老套不是嗎?是不是覺得有些無聊?”

“不,”蘇浩搖搖頭:“我聽得很專心,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爸爸,請繼續說下去。”

“現在,我也要把我父親當時說過的那些話,一點一點的告訴你。你看,我的爸爸認為,在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之前,應該知道自己來自何處。我很高興他告訴了我這一點,因為他所告訴我的事,使我從此象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生活下去。因為你的先祖,他是家族的源頭。”

“我希望,我將要所告訴你的,也會使你同樣變得堅強起來。當然,最近幾天所發生的事情,以及你所要去的地方,都使我更加堅信,我應該告訴你這些事情。想想那些事,想象過去,我的父親,皇帝保佑他,從未面對這些困擾。但事情有時就是這個樣子: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不幸遭遇,而他們所能做的,就是竭盡全力來與之戰斗。或許,這就是人類的命運吧。哦,我想我不該再啰嗦了,該說我們的正題了。”

又一次,內心的激蕩澎湃使父親無言了。他顯然是個不太善于言辭的人,只是一個合格的,勤勞的農夫。蘇浩絲毫沒有對此想要譏諷嘲笑。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這個老實忠厚的男人是一家之柱,肩負著所有人需要的一切。單是這一點,就值得自己尊敬。

蘇浩沒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著。就在目光注視著父親的時候,蘇浩突然發現:父親的面孔看起來是如此清晰。他是如此蒼老。也只是到了現在,蘇浩才注意到,一條條細紋與褶皺爬滿了父親的臉頰,曾經圓渾的肩膀一下子陷落了下去,一道道寬闊的灰跡滲入了那曾經黝黑亮澤的頭發。他長年勞作的跡象仿佛在一周前還未有體現,而就在過去的幾天里,父親衰老了十歲。

這并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場景。

蘇浩甚至產生了想要伸手觸摸的念頭。他最終忍住了,他知道自己可以抓住父親的衣服,那種很粗糙的麻布質感用指尖就能摸到。

我,是他的兒子。

“你的先祖,曾經在帝國國防軍中服役。”

醞釀了近版人種,父親慢慢開口說道:“就象你即將要做的那樣。”

蘇浩下意識的張開嘴,想要發問。他知道現在不是問話的時候,可是思維意識卻產生了類似的想法。蘇浩對此覺得驚訝,覺得某種外來或者是潛在的力量,正在悄悄修改自己的思維。

看到兒子即將脫口而出一連串的問題,父親抬起手,做了一個止住的手勢:“等會兒你可以隨便提問題。但是現在,還是讓我把我父親曾經告訴我的這些,全部告訴你。相信我,一旦你聽完之后,你就會明白,為什么我一定要讓你聽這些。”

伴隨著每一個字在安靜的地下室里回蕩,蘇浩靜靜地聽著父親講述先祖的故事。

再也沒有地球。

再也沒有紅龍星球。

世界只剩下父子倆,就連黑暗生物近在咫尺的威脅,也徹底消失,無影無蹤。

“你的先祖曾經是個帝國國防軍戰士。”

父親再一次說道:“當然,他開始并不想成為一名國防軍士兵。相信我,沒人想要這樣。他出生在一個非常富饒的區域。帝國內域,與我們這里截然不同。那是一個真正的好地方,有一大片上好的土地可供種植莊稼,有足夠的收獲和收入,讓一個男人來養活自己的家庭。如果一切事情能夠按著部就班的發展的話,你的先祖也會循規蹈矩,安心塌實地做一個農夫的兒子,然后再成為一個農夫。他會找一個好女人,再生養一堆孩子,就象他在居住區域的其他親戚一代接一代所做的那樣。到了一定的時候,他就死去并被掩埋在那里,他的回歸那肥沃的土地,而靈魂則在天堂里拜見偉大的皇帝陛下。”

“呵呵!這就是你的祖父在他十七歲的時候,所能想到的,屬于自己的未來。”

“然后,他就跟你現在一樣,聽說了自己被征召作為帝國國防軍的消息。”

“接著,一切都變了。雖然只有十七歲,但你祖父并不傻,他知道作為一名帝國士兵所要承擔的巨大壓力:不僅僅是來自危險的恐懼,或是害怕在寒冷與不毛之地痛苦而孤獨地死去。而是迷失自我。這是一種當人們明白自己將要永遠離開家園時所產生的迷失感。這是每一個帝國士兵所要面對與承受的壓力。明白這種壓力,就意味著無論你能活多久,都不能再見你的朋友、家人甚至家園。”

“我的兒子,身為一名帝國士兵,就再也不能返鄉了。至少在被征召時期是這樣。他所唯一能夠奢望的是,就是自己活得足夠長,并以自己的忠誠服務于偉大的皇帝陛下,直到有幸獲得批準光榮退休,定居于帝國內域。但這種情況并不多,幾率很小。你的先祖知道這一點,知道自己有可能要永遠離開自己的世界和親人。他心情沉重的告別家人,動身前去應征入伍。當時,也許他感覺自己的心仿佛破碎了。但你的祖父是一個真正善良、虔誠的人。憑著超越自己年齡的睿智,他知道人類在黑暗的空間領域中其實并不孤獨。因為有皇帝陛下始終與我們相伴。正如他知道在這廣闊的帝國內域世界,假如沒有皇帝的偉大意志,那么一切就將無從談起。所以,既然皇帝的意志要求他離開自己的家人與家園,并且有可能永遠不能與她們相見,那么這就到了你的先祖該為這至高無上的目標獻身的時候。”

“他理解牧師們所說的,關于這就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皇帝的地方。他明白自己有義務跟隨自己眼前的這條道路前行,而無須懂得這條路是如何鋪設的。所以深信著自己的一生將深受皇帝的指引與恩寵,你的先祖離開了家園,在另外一個空間領域之中,尋找屬于自己的命運。”

“現在看來,在那隨后的日子,真是一段艱苦的時光。雖然在后來,你的先祖談的不多,但在身為帝國士兵的日子里,他的確經歷了他一生中最壯麗的奇景與最可怕的噩夢。他曾見過在有的空間領域里,數以千萬的人們象昆蟲一樣群居在巨大的塔樓中,無法呼吸新鮮的空氣和見到陽光。他曾見過被冰雪永遠覆蓋的空間世界,也曾見過從未飄過飛雪或落過雨滴的沙漠空間。他曾見過象遠古戰神一般,身著人型盔甲的偉大戰士(軍團戰士),還有象山巒一樣巨大的步行機器。在它的雄偉面前,整座農場也只能填滿它的一個腳印。(無畏機甲)他還曾面對無法形容的恐怖景象,被扭曲成各種形狀的恐怖生靈,以及比這些還要更加恐怖的邪惡事物。雖然,他不斷面臨刀山火海,還有幾次身負重傷,甚至在鬼門關游蕩徘徊,但他對皇帝的堅定信仰卻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懈怠。”

“就這樣,五年變成十年,十年變成十五年,十五年變成二十年。你的先祖依舊服從著他的命令,沒有一絲的抱怨,甚至從未問過自己何時可以獲準退役。”

父親一直在說著,蘇浩安靜地坐在那里,默默傾聽。

這種感覺很是奇妙。蘇浩知道只有自己一個人。可是父親,那個在思維意識當中存在的影像,就像是具有真實形體的存在物。他就在自己面前。如果僅僅只是幻想,倒也可以理解。問題在于,從父親口中說出的這些,全部都是蘇浩從未想過,也從未經歷過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有一個先祖,知道現在身處的這個農莊。蘇浩甚至還看到了更多的東西:自己剛剛被生下來的時候,以及快樂的童年時代。然后,場景很快跳過了父親講述的故事,出現了一個龐大的軍營,里面到處都是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被征召新兵。一張張臉上寫滿了躍躍欲試和沖動憧憬,他們對身上的新軍服感到發自內心的喜歡。然后,是每天的日常訓練,單調的正步走和瞄準射擊。

父親消失了,農莊也不復存在。母親和廚房變成了外表威武的重型戰車,烤面包香氣被彌漫的硝煙代替。蘇浩看見了躺在腳下的一具尸體。那是一個被自己親手干掉的黑暗戰士。這家伙長得很丑,身材卻很是健美,就連自己這種強健的年輕人都覺得嫉妒。它揮舞著長刀朝自己猛撲過來,卻被重機槍子彈從半空中打得掉下來,滿地亂滾。口徑粗大的彈頭在黑暗戰士身體里接連不斷爆開,它的肚子被炸得稀爛,腦袋也被打得面目全非。

嗯,這就是為什么蘇浩會覺得這家伙很丑的原因。那張臉無法分辨出本來的面目,到處都是血洞和彈孔。

第一次戰斗的感覺很不錯。恐懼、驚慌、惡心想吐,種種不適在短短幾秒鐘就徹底消失。新兵蘇浩似乎是屬于那種天生不會懼怕戰場的人,表現之優秀,甚至超過了某些老兵。在思維意識當中,蘇浩看見自己從戰死的上尉身上撿起鏈鋸劍,像瘋子一樣朝著黑暗生物撲了過去。

思維畫面驟然中止。

一切都消失了。

蘇浩感覺四周空蕩蕩的,他慢慢睜開雙眼,沒有黑暗,沒有落日,也沒有農莊和父母,血腥殘酷的戰場變成了水泥硬地。沒有喊殺聲,也沒有聲嘶力竭的慘叫。

現在是什么時候?

蘇浩轉過身,看見了擺在辦公桌上的電子計時器。

上面的數字顯示,從進入冥想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多鐘頭。

是的,冥想,這就是蘇浩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他覺得,自己需要在思維空間里尋找答案。或者,通過這種方法,“看到”某些可能已經被自己遺忘,但實際發生過的事情。

蘇浩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時候產生了這種想法?

牧師托魯加爾教會了他冥想。那完全是偶然的機會,按照托魯加爾自己所說,高級神職人員都喜歡在冥想狀態下進行禱告。據說,這樣做的效果,往往要比在教堂里好得多。

蘇浩看到了很多,也經歷了很多。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遺憾的是,沒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