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陳恒生也不例外。
他的確想要回家。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念頭越來越強烈,簡直無法遏制。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陳恒生經常抱頭痛哭,也總是望著舷窗外面的黑色宇宙發呆。
他想起了年邁的父母,還有那些在記憶深處日漸模糊的親人身影。那個時候,自己從未覺得他們是如此珍貴,總是覺得自己能夠一飛沖天,成為世人矚目的英雄。
類似的夢想每個人都有過。我們曾經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殘酷的現實卻表明,英雄都需要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比如孤獨,比如寂寞。英雄并不等于躺在大把鈔票上享受人生,“成功人士”與“英雄”之間永遠不可能劃上等號。前者說穿了仍然還是普通人,后者必須隱姓埋名,甚至被迫放棄太多太多的東西。億萬富翁斯塔克與鋼鐵俠之間的故事永遠都是假的。如果世界上真有這種人出現,恐怖分子每時每刻都想要于掉他,好奇心過甚的普通民眾也會扒下他身上的內褲,一窺究竟。
我要回家,但我絕對不能就這樣回去。
政治審核制度的殘酷性,陳恒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毫無疑問,即便是在上萬名船員當中進行煽動,裹挾著他們強迫飛船轉向,仍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按照現有技術力量返回地球當然可以做到。可問題是,飛船降落之后,應該如何應對那些審核人員?應該編造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夜影的擁護者只有寥寥數百,與陳恒生一樣,想要回家的船員多達上萬。在“探索者一號”,他是艦長,是令人信服的領袖。然而,一旦飛船落地,陳恒生就會變得什么也不是。
甚至,有可能成為罪犯。
原因很簡單:建造飛船花費巨大,消耗了無數人力物力。“探索者一號”卻最終沒能抵達目的地,而是灰溜溜的返回。地球上那些人肯定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就算是多達上萬名同時返回的船員都為自己證明,陳恒生也不會得到重用。他要么從這個圈子里徹底滾蛋,要么被處以終身監禁。這些事情絕對不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法律和制度都是牢不可破的規則,擅自返回這種行為,無異于戰場的逃兵。上面也許不會追責普通船員,但肯定不會放過身為艦長的陳恒生。
可以想象,如果真的按照夜影所說,在兩個月內完成飛船分體工作,駕駛重新組合的新船返回地球,陳恒生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
這不是他想要的。
憑什么?
我浪費了大好青春,在茫茫宇宙中航行了一個多世紀,難道就是為了回去成為一名被判處“不尊號令”罪名的囚犯嗎?
我要回家,但必須是風風光光的回去,得到鮮花與贊美,職位再次晉升,甚至成為將軍。
射手ur55ur54這個坐標是空的,這是問題關鍵。
可是,在真正抵達以前,誰也無法證明那里的確是空無一物。
電子儀器畢竟不是人類的肉眼。電波數據有可能出現誤差,即便是太空射電望遠鏡,也有可能因為太空異常能量于擾,導致傳輸結果大相徑庭。
但即便是真的到了那個地方,又能怎么樣?
夜影是“探索者一號”的真正主導者,她的命令就是最終決定。那個女人的固執,陳恒生早有體會。夜影絕對不會因為毫無收獲就這樣下令返回。她肯定要在那里反復搜索,甚至派出更多的人,尋找每一絲殘留痕跡。
人生中有幾個一百年?
半機械半生化技術雖然先進,但誰也無法保證生命真正得到永恒。宇宙中隨時可能遭遇各種各樣的危險。陳恒生真的不愿意繼續冒險,他必須說服夜影下令返航。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從各種責任當中徹底摘除。
在不同場合下數次試探后,陳恒生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發現,夜影的執拗簡直比花崗巖還要堅硬。他甚至不敢在這個問題上深談,否則,夜影完全有可能以“反亂”罪名把自己抓起來,實施監禁,換上另外一個人成為艦長。
陳恒生只能暗中聯絡其他人。大副劉廷偉、后勤部長梅婷,以及飛船其他高層人員。對這些人進行游說,要比夜影簡單得多。很多人都對漫長得旅程感到厭倦,也對未來充滿了迷惑。尤其是陳恒生說出,射手ur55ur54這個坐標空無一物,并且拿出自己暗中觀測證據的時候,所有反對的聲音都消失了。
沒人知道陳恒生腦子里的真正意圖。所有人都認為艦長是真正和自己一樣,迫切想要回家。
陳恒生原本以為,全面攤牌后,夜影會不得不屈從于民眾的壓力,下令返航。
然而,那個該死的女人簡直不可理喻。她非但拒絕下令,也拒絕交出主機控制密碼。當然,這些做法在局外人看來可以理解,卻徹底顛覆了陳恒生的計劃。
按照他的預謀,只要“探索者一號”開始返航,自己就有機會安排,在某個恰當的時候,“不經意”的引發一次太空危機。也許是隕石砸穿機艙,或者是氧氣供應暫時性中止。總之,夜影必須在意外中死去,自己順理成章成為飛船的最高責任人。
夜影也是半機械半生化人。殺死她并不困難,只要大腦受創,任何人也無法將其救活。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只要夜影離開飛船,消失在茫茫宇宙深處,那么自己面前也就再沒有任何問題。
在任務過程中,“意外”是允許出現的。何況,“探索者一號”的主機鎖定,沒有密碼,也就無法談及什么返航。因此,帶領一艘另外組合的新船回去,與帶領“探索者一號”返回地球,兩者之間的意義截然不同。前者相當于逃兵和叛亂,后者就意味著歷經艱險得以返回。沒人會顧及你是否完成了任務,因為只有最高主導者,也就是夜影才有能力輸入返航指令。即便她死了,功勞仍然會落在艦長陳恒生頭上,為他戴起一頂萬眾矚目,無比顯赫的桂冠。
陳恒生一直覺得自己的計劃非常隱秘。然而,大副劉廷偉看穿了其中的問題。
他主動找上陳恒生,直言要求從中分走一半的好處,也就是成功返回地球之后,陳恒生必須與其共同分享一切。
這種事情,當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陳恒生本能的想要于掉大副劉廷偉。但他明白,現在絕對不是下手的時候。大副在飛船上同樣具有威信,有劉廷偉在,也可以幫助自己分擔不少責任。尤其是在對夜影施加壓力的時候,站在自己這邊的人更多,話語權就更重。
飛船上正在掀起一場混亂。
這是陳恒生與劉廷偉共同商定的計劃:他負責抓住夜影的孫子王凱,威脅夜影交出主機密碼。劉廷偉負責切斷飛船內部,也就是“探索者一號”主體部位的電波訊號。另外,大副還在其他船員中散布謠言,聲稱夜影故意斷絕電力供應,阻撓飛船分體拆解工作的執行進度。這種胡編亂造的說法,立刻在船員當中引發了怒火。由于大范圍的通訊斷絕,船員們無法向夜影求證,也就認為劉廷偉所說這一切都是真的。大副下令打開其它幾條船體內部的武器庫,對船員進行武裝。
這些做法環環相扣,也把幕后黑手艦長陳恒生和大副劉廷偉從中摘除。混亂中,忠于夜影的侍衛部隊肯定傷亡慘重,但只要能夠得到主機密碼,一切都很值得。說不定,夜影本人也會被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子彈擊中,當場橫死。
進化人的確強大,無論陳恒生還是劉廷偉,都曾經在地球上聽到過關于進化戰士的傳聞。他們當然知道這是真的。可是,“探索者一號”畢竟不是地球。人類在宇宙空間無法存活,夜影的貼身衛隊雖然強大,卻也必須受到環境限制,無法在飛船內部大打出手,還有狹窄的通道,數量繁多的艙門機鎖。在這個前提下,人數眾多的船員一方自然就擁有優勢。
謊言與真相之間的轉換過程,其實就是這么簡單。只要掌握真相的人死了,謊言也就成為了真相。
陳恒生眼睛里透出精明和緊張:“我沒有什么耐心,也沒有太多時間。夜影閣下,你最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只要主機密碼,我想回家。在你的眼里,我也許只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但我的要求就只有這個回家”
他當然不可能告訴夜影全部。通訊隨時可能恢復,陳恒生與劉廷偉之間的配合也遠遠沒有達到“默契”程度,夜影雖然站在大多數船員對立面,但她的威信和聲望無人能及。如果被她知道了一切,那么事態發展就有可能失去控制
夜影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冷笑,與她的機械身體一樣,這也是機械的一部分。
“重復過的話,我不想多說。那只是在浪費時間。如果你以為,用我的孫子就能作為威脅,那么你就大錯特錯了。就算是王啟年本人在這里,你也只會得到相同的答案。”
夜影頓了頓,繼續道:“另外,我要給你一個忠告————如果王凱死了,我保證,你會死得比他更慘。”
她的聲音似乎帶有穿透電波,讓人感到真實形體的特殊魔力,陳恒生打了個寒戰,眼眸深處流露出一抹刻骨銘心的怨毒。
夜影大步走近艙室側面的立柜,拉開柜門,拿出一支大口徑突擊步槍。這是她的私人物品,夜影從來就是個軍人,很多習慣即便是變成了機械人也無法改變。
她甚至沒有多看屏幕一眼,直接關閉通訊,走出了艙門。
陳恒生無法看見,當屏幕變黑的一剎那,夜影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悲哀,握住突擊步槍的手也慢慢垂下,整個人似乎老了很多。
陳恒生的辦公室位于三號船體,那里已經不屬于夜影的能力范圍。就算是帶領護衛隊員強攻,等到沖進辦公室的時候,恐怕陳恒生已經帶著王凱離開了那個地方。說不定,也只能找到一具尸體。
斗爭從來就是如此殘酷。哪怕他們曾經是自己人,可是在利益面前,沒有朋友,沒有同時,哪怕是親爹親媽,都有可能反目為敵。
王啟年肯定會贊同自己的做法。他從來就認為,王家沒有膽小鬼。就算是死,也必須死得堂堂正正,不被人束縛
陳恒生一直在等待著夜影與自己再次通訊。
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生,屏幕上的信號消失了,沒有聲音,也沒有圖像。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在陳恒生腦子里逐漸膨脹。
他做夢也不愿意相信夜影會選擇魚死網破,可這的確是真的。那個女人非常剛烈,從不會被別人威脅,也不可能為了親人之類的事情低頭。陳恒生一直都以為這不過是夜影為了抬高自己的夸夸其詞,現在才知道,她的確拿得起,放得下。
突然,沉寂已久的屏幕上猛地閃爍起亮光。陳恒生瞬間又被強烈激動所點燃,當迫切的目光與屏幕圖像接觸的時候,他才失望的發現,那并非夜影,而是自己的同謀者,大副劉廷偉。
“你跟那個女人究竟是怎么談的?為什么她會帶著衛隊首先打開了通道?”
屏幕上的劉廷偉氣急敗壞,揮舞著手槍,沖著鏡頭大聲咆哮:“她切斷了主機上的能量供應槽,我們現在已經失去了動力。她打開了封閉艙門,從三號、十一號、二十八號二十九號四個出口向我們發動攻擊。見鬼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陳恒生仍然處于渾噩狀態。他呆了一呆,似乎還不太明白:“攻擊?什么攻擊?”
“她在殺人,她在朝著我們開槍射擊”
大副劉廷偉感覺自己快要被活活氣瘋了。他低下頭,在身邊四處尋找,從地上撿起一條被激光切斷的機械臂,用力按在鏡頭上,怒聲狂吼:“看見了嗎?她趕在我們前面搶先下手。我們的人死傷慘重。我剛剛從十一號通道過來,那邊已經失守,夜影和她手下那幫衛隊全部都是瘋子。我簡直不敢相信,區區五個人,竟然把兩百多人打得落花流水?要知道,我挑選出來的這些人可是軍用型號是軍用型號啊”
按照個人選擇的不同類別,半機械半生化人分為民用型和軍用型兩種。前者可以細分為學者型、技工型、醫用型等等。區分判斷的標準,當然是以改造對象擁有的學識和主管思維為基礎。至于軍用型號,同樣可以在這個基礎上細分為炮射、步兵、格斗等等。
每一艘補給飛船都配置了人類警衛。他們其實就是船員當中的軍人。在“探索者一號”內部,這是一支絕對重要的力量。他們的數量的超過上千,加上軍用機械類別的特殊改造,被陳恒生和劉廷偉聚集起來的艦內武裝力量,足足達到一千五百。當然,這并不是他們唯一可以動用的力量。如果加上數量龐大,被謊言迷惑的其他船員,只要發放武裝,就是一支數量龐大的軍隊。
事態發展完全出乎劉廷偉的預料。沒有任何預兆,夜影帶著衛隊直接殺了過來。被自己倚為重器的軍事型改造人根本不堪一擊。那些進化戰士簡直強大得可怕,他們在狹窄的通道里來回閃避,像最靈活的老鼠一樣避開攻擊。相比之下,自己這邊的人簡直就是木頭,傻呆呆的站在原地充當活靶。預先設置的電子警戒器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密集的彈雨在全鋼通道里來回亂跳,即便是數量再多的人守在門口,也無法抵擋從對面艙室沖過來的夜影衛兵。進化人就是進化人,半機械半生化改造人在他們面前根本不是對手。
劉廷偉不敢使用激光。那樣做,會對船體造成無法預料的損傷。可到了這種時候,他已經顧不了那么許多,意想不到的是,夜影身邊那群衛兵居然配備了鏡面裝甲。能量光束打上去,立刻就被彈了回來。反射過來的激光頓時在反亂者群體當中造成混亂和死亡。
聽到這里,陳恒生再也按捺不住,連聲發問:“鏡面裝甲?飛船上有這種東西嗎?”
劉廷偉幾乎是在貼著屏幕瘋狂咆哮,他抓過靠在旁邊墻角的一名死者,從破裂的頭部抓起一把腦漿:“好好看看這是什么?這是被激光當場切開頭部防護罩產生的燒灼痕跡。夜影那個女人手里掌握的秘密肯定不止這些。我查過飛船上的物資清單,根本找不到鏡面裝甲之類的特殊條目。很明顯,她擁有的力量不光是表面上的部分。我敢打賭,她肯定有足夠的辦法進行反擊。我們都上當了,都把她看得太簡單了”
能量切斷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問題。一號船體是最大的控制中心,其余四個船體的能量反應爐都是附屬部分。當然,在特殊情況下,也可以啟動這些分體能量爐。然而,這需要至少四十五分鐘的重啟時間。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