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陣沉重如雷鳴般的沉悶聲響,酒店大門在蘇浩身后緩緩合攏。這里立刻變成一個封閉的世界,出了從天窗上照射下來的陽光,再也沒有多余的東西。
蘇浩獨自站在大廳央,周圍的血水將他團團圍繞。乍看上去,仿佛是被困在一片血海的幸存者。只是臉上淡然的神情令人畏懼,也讓人難以接近。
整個酒店大廳內部已經變成血紅,越來越多的血水從天花板和樓梯上流下來。一部分血水被于燥的墻壁吸收,更多的血水卻很快淹沒了墻壁。在蘇浩的目光注視下,平整的墻壁表面竟然開始緩慢生長,堆積物當然不是鋼筋混凝土,而是一層極薄的,帶有很多細微血管,類似人體內部淋巴組織的附著物。它們從墻壁表面一點點拱起,形成無數微小的點。當這種暗紅色的點聚集成小塊,高大平滑的墻壁也變得坑坑洼洼,摸上去及其扎手,有非常堅硬的切割感。
這座酒店是活的。蘇浩隱約感覺到,有很多無法探明的存在,正以及其隱晦的方式窺探自己,卻無法用思維意識捕捉到對方的實際位置。
“黑格,是你嗎?”
蘇浩環視著血紅色大廳,沒有人回答,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傳得很遠,發出沉悶的回響。就在目光與樓梯接觸的時候,蘇浩發現擋在面前的血水正在徐徐分開,地面出現了一條通道。它就像是從無邊血海莫名升起的陸地,一直連接著樓梯,形成通往二路的灰色軌道。
邁開腳步,順著式樣古老的雙回旋樓梯登上二樓,蘇浩只覺得心臟驟然抽緊,目光也為之一凜。
這是一個面積不大的小房間,應該屬于酒店里比較廉價的普通客房。一個身穿紅色短裙的年輕美女側身端坐在椅上。她的坐姿及其優雅,連衣裙是吊帶式的,左肩上的紅色肩帶已經滑落,白膩的肌膚從脖頸一直延伸到胸前,卻被耷拉的紅色布料恰到好處的擋住,能夠看見渾圓膨脹的大半個,卻無法看到更多關鍵性的部位。
她的視線望著窗外,絲毫沒有動彈,如同一尊用紅色材料制成的雕塑。蘇浩的腳步很輕,靴與地面之間仍會發出碰撞,女人聽到了東京,緩緩轉過身。
蘇浩在距離對方三米多遠的位置站住,努力保持著與此前相同的冷靜心情,疑惑而試探性地問:“你是黑格?”
女人的外貌很年輕,面容有一種恬靜優雅的古典美,神態端莊高雅,雙手相互交疊擺在身前。她的相貌與黑格完全相同,蘇浩發散開的意識觸角也感受到與黑格相同的氣息。可是,蘇浩從未見過這幅模樣的黑格,很陌生,及其驚悚。
美貌的容顏并不完整,那張漂亮的絕世面孔是破碎的。當女人保持三十度偏向,坐姿與樓梯方向剛好位于側面的時候,才能看到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極美麗一幕。就在蘇浩發問的同時,女人的身體也開始轉動。在陽光的照射下,蘇浩看到年輕女的另外半身完全是殘破的。紅色衣裙沿著胸部線開始破裂,左邊完整,右邊則是如同泥漿一樣的粘稠物質。同樣,女人的右邊腰臀一片血肉模糊,血不停地向外流著,在地板上匯成娟娟溪流,破爛不堪的腿腳已經看不到皮膚,只有一片片外翻的肌肉,完全裸露在空氣。
這的確是黑格,蘇浩在意識深處再次確認。只是,他從未見過黑格以這種形態出現,尤其是那雙帶有貴族氣質的黑色眸,靜靜地注視著自己,其儼然帶有恭敬的成分,而令蘇浩感到陌生的,是其少許的歡愉和感慨。
“我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黑格的右半邊臉完全是爛的,就像被刀狠狠切割過,再用力撕扯皮膚,連皮帶肉扯走了很多東西。沒有鼻,沒有嘴唇,眼睛則是一顆血肉模糊的球狀物,隨著視線移動不斷轉換著聚焦點。實際上,在黑格的視線里,蘇浩與周圍整體色彩其實沒什么兩樣,同樣都是紅色的模糊人影,圖像難以分辨,如果不是思維意識不斷觸摸對方,以熟悉的方式對幾乎喪失原本功能的視力進行補充,黑格也無法分辨幾分鐘前剛剛走進樓下大廳的這個男人就是蘇浩,也不會命令血流讓開通道。
“那是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新型病毒。”
黑格簡單敘述著事情經過,更多的,還是它對發生在自己身上事情的講述:“我們對紅龍星球并不完全了解,在古王國時期,應該發生過國王與亞特蘭蒂斯人接觸之類的事情。他們從高等明那里得到幫助,得到武器,毒藥也許只是其之一,但它的威力卻遠遠超出我們的認知。”
說著,黑格伸出左手,抓住蘇浩的胳膊,牽引著他的手掌攀上自己的肩,順勢向上,輕輕撫摸著潔凈光滑的左邊臉龐。
很軟,非常光滑,具有人類皮膚特有的彈性。蘇浩沉默不語,把撫摸的方向轉移到黑格殘破的右邊面頰。指尖立刻觸摸到潮濕粘滑的血,那些附著在臉上的肌肉令人恐怖,表面不斷滲透出黃綠色的膿水。接觸時間長了,蘇浩甚至覺得指尖有些輕微的麻癢,很快變成了針刺般的微痛。毫無疑問,黑格的血肉具有腐蝕效果,盡管輕微,但的確存在
“我一直嘗試著對身體進行修復,可是沒有任何效果。”
黑格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凸露在外面的眼球如變色龍般在眼眶里來回旋轉:“那種毒藥粉劑的威力強得可怕,它直接摧毀了我的細胞防御層,進入到骨髓內部。很幸運,我還有你這么一個主人,黑色顆粒幫了我很大的忙。它們一直在抵抗毒素侵襲,確保我的樞神經不至于徹底崩潰。但它們的作用也僅僅只是這些。您也看到了,以我擁有的再生能力,只能做到勉強維持目前的狀態。我甚至無法變換成真正的人形,只有一半身體算得上是保存完好。”
蘇浩朝前走近了一些,低下頭,凝視著黑格那只深陷血水和爛肉之間的眼球。
迪莉婭手里那瓶毒藥還剩下很多,它在第一時間被送往帝都。蘇浩登上專機的時候,帝國科學院已經完成了對毒藥粉劑的第一次分析實驗。結果表明,這種病毒化的粉劑能夠對進化人產生致命效果。那絕不是通過神經阻斷對目標造成死亡的滅殺方式,而是在短時間內占據服用者全身,引發全面細胞崩潰的可怕死法。不要說是黑格,就算是蘇浩本人,只要稍微沾染一點點這種粉劑,同樣是無藥可救。
按照科學院方面的分析,黑格不應該,也不可能活到現在。毒藥粉劑的致死力量是相當可怕的。盡管黑格的體質異于常人,但它的本質仍然還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無法逃脫細胞崩潰引發的一系列問題。然而,蘇浩在空收到消息,黑格的狀態雖然糟糕,卻依然存活了超過五小時以上。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蘇浩確信黑格找到了解毒方法。要知道,按照帝國科學院的評估,從服藥到死亡,這個過程通常不超過五分鐘。黑格的生命力的確要比普通人更強一些,最長也不會超過半小時。換句話說,如果黑格存活時間超過五個鐘頭,那么它很可能死不了,也不會死。
聽完蘇浩的疑慮,黑格苦笑著搖搖頭:“在這個問題上,我只能說:當時真的很幸運。”
梧州城的建設位置有些特殊。這里周圍都是山嶺,城市位于一片平緩的盆地央。但誰也不知道,亞特蘭蒂斯人對紅龍星球的改造是及其野蠻的。它們直接在星球表面引發大規模地震,以山崩地裂的方式毀滅前代明,在一片荒蕪的星球上重新投放實驗種。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地質勘探都有可能出錯,梧州城地下兩千多米深的地方,恰好有一個地熱能量爆發點產生的裂縫。裂縫早在前代明被毀滅的時候就已經存在,非常細微,卻在前段時間頻發的地震不斷擴大,直至演變成可供地內能量溢出,甚至是全面爆發的災難誘發點。
酒店位置恰好就在裂縫正上方。黑格喝下葡萄酒的時候,地底深處正好有一股能量被釋放出來,部分巖漿沿著裂縫被推至距離地面十多米深的位置。雖然力量很小,滲透了城市地下管道,得以釋放,被擠壓而上的巖漿卻在那一位置滯留。毒藥粉劑對黑格造成的效果必死無疑,黑格當時的體內細胞幾乎被破壞殆盡,溶化的身體沿著地板流入大廳,進入廚房和衛生間,沿著水管進入地下。非常巧合,來自地底的能量被黑色顆粒發現,于是開始了瘋狂吸取。盡管生物能量與巖漿根本是兩種不同的形態,卻因為黑色顆粒的轉換,得以成為奄奄一息黑格的最佳補充來源。就這樣,在這種匪夷所思,也只能以“巧合”兩個字作為解釋的情況下,它最終活了下來。
“巖漿的數量并不多,黑色顆粒的轉換也需要時間。在過去的幾個小時里,它們的數量已經增加了四倍。毒藥粉劑對我的身體造成了嚴重破壞,雖然溶化的速度已經被減緩,卻沒有徹底被制止。我也不知道這種情況還要保持多久?也許幾天,也可能是好幾個月、幾年。”
黑格的表情很平靜,蘇浩卻從話里聽出了淡淡的悲傷成分。這種情況在黑格身上還是頭一次出現。它一直是個樂天派,或者應該說是對什么都漠不關心。也許,只有真正感受到死亡臨近,才會流露出發自內心的真實想法。
“不,不會的。”
蘇浩安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你會沒事的。我會幫助你渡過難關。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你是我的朋友,你還有除我之外的很多朋友。整個帝國都是你能夠倚靠的后盾,我們不會放棄你,永遠不會。”
黑格的臉色變得柔和。準確地說,應該是左半邊臉的表情顯得淡然。它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會來,也知道你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你從來都是個領袖,在地球是這樣,在紅龍星球也是這樣。你身上或許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領袖這種特質并不意味著就是自身能力。那是一種獨特的吸引力,能夠讓更多人聚集在你身邊,樂于服從你的安排,聽從你的命令。你本身也許并不優秀,但這種能力及其罕見,這就夠了。”
蘇浩的目光變得有些奇異:“誰教你說這些話的?”
“呵呵很奇怪不是嗎?”
黑格看了蘇浩一眼,回答了蘇浩心里此刻的問題:“我是一只蟲,一只老鼠,而不是真正的人類。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沒有變化。我一直在嘗試著學會做一個真正的人類,我從您身上和欣研女主人身上學會了什么叫情。我原本以為主人您會給予我這種殊榮,但您所有的心思都落在欣研女主人身上。那段時間我很失落,但我也逐漸明白,如果您真是那種朝三暮四的男人,也就徹底失去了我的尊敬。很抱歉,這個道理我直到兩小時前才想明白。”
蘇浩感覺自己的心臟猛然抽動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復平靜。
應該承認,生物外形對于思維意識的影響是巨大的。如果黑格仍然是蠕蟲或者老鼠形態,說這番話的效果,根本不會對蘇浩產生效果。然而,黑格此刻的外表是一個女人,盡管殘破不堪,奄奄一息,蘇浩仍然覺得很痛心。這種思維意識與愛情之類的問題無關,黑格從地球一路跟隨自己,它是自己最為忠心的奴仆,后來才逐漸上升為朋友。從一個朋友嘴里聽到這些,蘇浩只覺得心里滾動著濃濃的悲痛。
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樂觀程度。黑格會死,它活下來的幾率不大。那種毒藥粉劑畢竟是亞特蘭蒂斯人的產物。如果用科技的等級進行解釋,相當于原始人茹毛飲血最多只會導致短暫的腸胃不適,直接讓它們服用氰化鉀,結果肯定是必死無疑。
“我們不會放棄你。”
蘇浩眼睛里閃耀著異常堅決的火焰:“我們會一起離開這顆星球,無論未來的終點在哪兒,我們都是相互攜手的朋友。“蜂群”是一個整體,少了任何人都不行。我這就命令科學院的人過來,對你的情況進行仔細分析。肯定有什么辦法能夠解除危險,別擔心,你會好好的活著。”
“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
黑格半人半鬼的臉上,顯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不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我身上。我的情況很特殊,即便是科學院的人過來,也無法改變現狀。”
蘇浩皺起眉頭:“為什么?”
黑格仰起頭,注視著天花板:“您應該好好看看這個房間,這幢大樓。”
墻壁和地板都是紅色的,屋頂也完全被鮮紅的血肉覆蓋,空氣到處彌漫著血腥。這場景與蘇浩一百多年前帶領戰斗小隊突入地下基地,在黑格潛伏的央控制室里及其相似,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相同。區別只在于,當時是在地球,現在卻是在另外一個世界。
“這里是你的……身體?”
蘇浩一邊回憶著過去的畫面,一邊驚訝地問:“難道,你把這個房間,甚至這個酒店全部變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
“如果不這樣做,我就無法支撐到現在。”
黑格認真地說:“滲透地下的血發現了巖漿能量,我必須讓自己溶化得更加徹底,才能釋放出更多的血肉,與地底能量之間產生聯系。液化,是我最討厭的形態。毒藥粉劑的威力太強了,我只能以這種形式最大限度使藥效揮發。土壤顆粒具有良好的分吸附作用,我不斷以液體形式滲透地下,一方面為了吸取更多能量,一方面可以通過地下水進行和。我并不缺乏食物,蚯蚓丨螞蟻、蒼蠅、蚊和各種動物,都是我喜歡的類型。血液與地下不斷進行營養和能量交換,我也不知道這種方法是否能夠徹底解除毒素產生的危害。但就目前而言,這對我是最合適的。”
蘇浩敏銳地察覺到黑格話里的關鍵性問題:“這種形態你要保持多久?永遠也無法改變嗎?”
“我真的不知道。”
黑格的語調異常平靜:“只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果離開這里,離開這條距離地面很短的縫隙,哪怕只有一秒鐘,也可能導致我當場死亡。我已經非常虛弱,聚集起半邊人類形狀與外界進行交流,已經是我殘存能量的使用極限。盡管我的樣看起來很恐怖,但只要一支最普通的,任何類型的毒素藥劑,都能致我于死地。”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