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本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藍雙色線條。
有直線,有彎曲的波浪線,還有用橢圓線圈框起來的整段文字,再用紅色箭頭直接拉開,在空白處附帶上幾句注釋。
整個筆記本已經沒有絲毫空余。頁面首尾都填滿了細小密集的文字符號。所有這些,是王啟年和另外幾名研究員在過去一個月里的心得體會。
重新瀏覽了一遍整本筆記后,王啟年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文件,翻開。看著扉頁上蘇浩的照片,還有zhōngyāng位置“D4級研究員”幾個字,他慢慢皺起眉頭。
片刻,他伸手按下桌面上的呼叫器,房門很快無聲無息地從外面推開,走進一個身材高大,面部表情有些陰森的少校軍官。
軍官大步走近辦公桌,略微躬了躬上身,說:“您有什么吩咐?”
聲音很尖,走到近處被光線照及的地方,可以看見軍官其實是一個身材火爆的女人。胸部挺拔,姿色也屬上等。只是美貌的面孔不帶絲毫笑意,冷得像冰。
王啟年抹了一把肥滑臉上淌下的汗,扒了一口米飯,指著文件上的蘇浩照片,含糊不清,卻非常懷疑地問:“這是成都方面傳過來的資料。無論當地監察站的軍官,還是KD03基地主官,都對這個人的能力予以肯定。他的觀察筆記非常詳細,不少數據和想法對我們下一步研究很有用。嗯..你知道,我很少插手行政方面的事務。但我不太明白,像這種能力優秀的年輕人為什么不予以嘉獎?僅僅只是給了一個“D3”級別的研究員頭銜?”
女軍官瞟了一眼文件,其中內容她顯然早已熟記,于是不假思索地說:“成都基地最初的處理意見跟您一樣。當時,將筆記記錄者本人提升為少尉的嘉獎令已經下達。不過,研究員肖琳聲稱:這個叫做蘇浩的人必須歸科學院管理。詳細資料歸檔后,蘇浩的身份被她轉為D3級研究員。按照人事處理規則第十一條,第三十八例:對于無軍功非軍籍人員的身份歸屬,科學院方面具有優先權。成都基地只能收回少尉嘉獎令,以肖琳研究員的人員變更要求為準。”
王啟年咽下嘴里的飯粒,隨手拿起一份文件當做扇子扇涼。
看著他手里文件封面上《喪尸神經反射數據對比》幾個字,還有表面滲開的一大灘油漬。女軍官抽了抽眼角,沒有說話。
“肖琳..就是那個挺不安分的漂亮妞?”
王啟年的記憶力足以用“可怕”來形容。他可以一一列舉出科學院多達數萬研究員每個人的名字。
冷艷的女軍官沒有回答,表示默認。
“她什么時候去的成都?我記得,院里沒有給她安排過必須在那邊進行的任務?”
王啟年皺著眉,甩開左腳上的拖鞋,赤腳踩上桌子橫梁,抱著膝蓋,慢慢撫摸著粗硬的腿毛,尖刻地嘟囔:“她沒有獨自干涉軍方決定的能力。壓下一份少尉晉升嘉獎,轉換身份成為D3級研究員。得需要不少人幫忙才能完成這種事情..呵呵!長得漂亮,的確是男人無法比擬的優勢。”
雖未明說,精明的科學院長已經基本猜測出整件事大概來龍去脈。
女軍官臉上的表情依然冷漠:“她正在活動關系,準備轉入正式軍職。”
王啟年花白的眉毛一挑,皺緊的眉頭片刻又放松下來:“正式軍人的確有很多好處,比整天待在實驗室里有趣多了。”
女軍官繼續冷冰冰地說:“她想調去西安基地,人事途徑沒有經過院里許可。第三集團軍那邊已經來函問過關于她的事情,我這邊暫時沒有回復。”
“讓她去吧!”
王啟年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肥胖的臉上笑容溫和:“把她的所有檔案都送過去,院里不留存底。往高處走,這也是人之常情。順便轉告軍方————既然人已經出去,就不要想著再回來。這里是科學院,不是養老福利院。”
女軍官神情冷肅地點了點頭。
不留底,也就意味著與科學院方面徹底脫離關系。升職或者晉銜,院方都不會提供任何幫助。
王啟年一向待人寬厚,但在這件事情上,卻不容商量。
他從來就不喜歡玩弄權術的人。
尤其是肖琳這種不安本分,善于在男人之間跳來跳去的女人。
胖子院長把目光重新轉回到蘇浩的身份文件上。
“關于這個人..暫時就這樣處理好了。他的筆記對我們很有用,突然改變環境可能會造成研究中斷。我很希望能看到他的第二份觀測記錄。現在是冬天,喪尸的活動規律應該與夏天有所區別。唔!給KD03基地發函,讓軍方給他提供一些必要的研究設備和生活資源。再等等看,如果這個叫蘇浩的小子再次讓我驚喜,那么我也不會當吝嗇鬼。”
返回城內的逃難者越來越多了。
連接城外的公路上,每天都能看到三三兩兩的人影。他們背著大小不一的包,手里握著各種各樣的武器。衣服很臟,頭發黑而長,被灰塵和泥垢凝卷在一起,因為長時間沒有洗澡,渾身上下沾滿汗漬和污垢,散發著強烈的臭味。
很少有人選擇步行,他們大多騎著自行車,后架和前兜塞滿了各種被認為是有用的東西————成捆的木柴、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衣服、裝滿水的大塑料瓶、鼓鼓囊囊的麻袋..
這些幸存者大多以家庭為單位,或者結為十幾個人的團隊。
從五月份彌漫開的病毒風暴使他們感到恐懼,下意識地跟隨人流離開城市。在野外徘徊了一個夏天,很多人都發現喪尸其實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它們行動遲緩,沒有智慧,不會使用工具,甚至連奔跑和跳躍都無法做到。雖然力氣大得驚人,但找準訣竅倒也不難對付。只要膽大心細,多人分工協作完全可以干掉落單的喪尸。
也有些幸存者駕駛汽車,速度更快,裝運物資數量也更多。他們對機械和電路頗為熟悉,都是從路邊廢棄車輛油箱里抽取燃料。尤其機械技校或者汽修專業的逃難者,已經成為各個團隊爭相籠絡的對象。
截止昨天,蘇浩團隊的成員數量已經突破七百。
野外營地的主體建筑已經完工,各種附屬設施大多安裝完畢。有電、有清潔的水、有高大厚實的圍墻,還有儲備充足的燃料。除了房間略顯擁擠,營地里的生活條件算得上不錯,甚至可以說是舒適。
董國平帶領著工程隊每天都在忙碌。除了營地內部的地下冷庫和車庫,二號、三號、四號加油站的防御性建筑已經進入收尾階段。利用從軍方那里交換得到的大功率無線電發射器,蘇浩以營地為核心,與周邊各個據點建立起暢通的電波聯絡。除了正常的短途通話,他從團隊成員中挑選了十六個人,訓練、學習如何使用莫爾斯電碼。
除了環聚在營地周邊的各個加油站,蘇浩又另外設置了兩處新據點。
一個,是他在未來世界通過圖紙選定,鄰近區域擁有大量可耕田地的村莊。那里水利設施便利,只需要修建圍墻,重新裝設電力設備,就能源源不斷提供更多的糧食。
另外一個,是在營地西南面先前發現的酒業集團。那里種植著大面積的葡萄,附屬建筑可以滿足上百人的居住需求。道路暢通情況下,營地方面可以隨時派出大量人手進行志愿。
今年夏天摘下來的葡萄,大多曬制成葡萄干。它們已經成為幸存者團隊不可缺少的重要營養物質。
最初加入團隊的核心成員,都被分派到各個據點擔任隊長。
陶源負責第一至第四加油站的安全防衛以rì常運轉工作。
李曉梅仍然管理整個營地的后勤事務。
老宋負責營地諸多事項,以及對外來人員是否能夠加入團隊的資格審核。
陳昆帶著三十名團隊成員駐守葡萄農場。
周辰大部分時間呆在營地實驗室。自從得到了U盤里全部藥劑配方數據之后,他開始嘗試著配置一階強化藥劑和免疫藥劑。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偽裝。蘇浩真正的意圖,是想要能夠自產能量藥劑。
欣研已經成為團隊的第二號人物。這種身份排序很大程度是因為蘇浩的緣故。她并不獨斷專行,很多事情都是跟老宋和其他人商量著進行。團隊是一個巨大的“蜂群”,在協作和服從方面從未出現過抗令不遵的現象。
武國光應該不知道野外營地的存在。即便知道了,蘇浩也并不擔心。未來世界的資料表明,軍方對幸存者團體從未有過納入控制的舉動。他們只是在幸存者當中挑選戰士,對其余的人放任不管。這種冷漠的態度,很大程度因為實力而產生。在后世,即便是數量超過上萬的大型團隊,仍然沒有被軍方收編,也不敢站在反對立場爆發沖突。
蘇浩從未在武國光面前表現過實力。他不會主動暴露自己和手下都是強化人這張底牌。銀行小樓周圍偶爾會出現一些士兵的身影。在監視者的目光注視下,團隊成員們往往表現得很團結,對付喪尸很勇敢,具有相當程度的格斗技巧。加上用筆記換來的武器彈藥..很自然的,銀行小樓已經成為這座城市最強大的幸存者團隊駐地。
在陰沉沉的冬季,很難看到如此晴朗的天空。
楊璐璐開著一輛“路虎”越野車,在一家“肯德基”快餐店門前緩緩停住。
對于一個身高一百三十公分,體重二十八公斤的九歲孩子來說,駕駛車輛無疑是大人眼中的鬧劇。
注射過蘇浩的血,加上來自喪尸體內的銀骨,楊璐璐的體質已經強化到第三階段。
她很聰明。
在旁邊看過幾次欣研和蘇浩用電線發動汽車引擎,踩踏離合器等一系列動作后,在某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晚,偷偷鉆進一輛停在營地外面的“桑塔納”轎車,歪歪扭扭一路開到了二號加油站。
這件事,在整個團隊里引起轟動。
那天,蘇浩的臉色很難看。
他與另外的核心成員關起門來,苦口婆心對楊璐璐反復勸說。主旨不外乎是要聽話,要乖,要當一個有理想、有道德,懂事的好孩子。
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小女孩,誰也不愿意責罵,都按照各自的想法對她進行教育。
楊璐璐當時沒有吭氣,一副做了錯事縮起爪子用舌頭不斷舔主人手心乖貓貓的模樣。
第二天晚上,她又私自駕車外出。
單調無序的拉鋸戰持續了近兩個星期。
蘇浩耐下性子,與楊璐璐好好談了一次。第二天,他帶著小女孩來到城郊的汽車超市,選了一輛銀灰色的“路虎”。
她已經沒有親人。
一味壓制,只會使性格變得孤僻怪異。尤其是在目前這種隨時可能遭遇危險的環境下,甚至會產生某些不正常的過激思維。楊璐璐已經是三階強化人,意識反應、骨骼和肌肉強度遠遠超過普通成年人。她的心智也許還不足以讀懂《金瓶梅》之類的小說,思維邏輯卻足以弄懂車輛運行的基礎機械概念。
這輛“路虎”經過特殊改裝:駕駛座被墊高,使她可以在正常坐姿情況下看到外面。離合器、剎車、油門上層捆綁著厚厚的泡沫和膠皮,解決了身高和腿腳長度不足帶來的諸多問題。最后,方向盤被更換為握徑更小的規格。否則,以楊璐璐柔嫩短窄的手掌,很難把握這么一個比她上半身還大的可怕圓盤。
今天,是楊璐璐的生rì。
她提前告訴過欣研,說是想一個人出去轉轉,晚上七點以前會準時回來。
蘇浩無法拒絕一個九歲孩子的要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楊璐璐配備足夠的武器,非常嚴肅地叮囑————無論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打開車載通訊器,保持聯絡暢通。
“肯德基”快餐店的大門已經被砸爛,很多落葉被風吹進店里。幾片玻璃扣在空空的窗框上,門檻附近堆積著厚厚的灰。整個店面很臟,也不缺少在這座城市里隨處可見的黑色血痕。就連門廊頂端紅、白、黑三種顏色構成的白胡子老爺爺圖像,左眼部位也被鉆出一個洞,斜插著一只腐爛發黑的人類手臂。
楊璐璐小心翼翼避開地面的積水,從車里拎出一只很大的野餐籃子,蹦跳著走上臺階。
她穿著一條嶄新的火紅色絨線裙,戴著相同顏色的毛線罩帽。白色的兒童連褲襪使雙腿顯得尖細,加上棕黑色的短靴,整個人很像童話故事里的小紅帽。
“沒錯!我準備給外婆送蛋糕。可大灰狼在哪兒呢?”
她自言自語著走進快餐店。
大概是為了回應她嘴里念叨著的故事情節,一頭脖子上掛著廚師圍裙的喪尸,從柜臺后面慢慢走出來。拖著沉重的腳步,歪著仿佛隨時可能從脖子上掉下來的頭,嘴角淌著口水,“嗬嗬”叫著,一步步挪近。
餐廳里的桌椅大多被翻倒,亂七八糟的擺設擋住喪尸前行的路。這種無智慧生物顯然不懂得躲避,或者繞行之類的詞語。它執著頑固地伸出雙手,毫不顧忌絆住腳跟的椅子。僵持了大約半分鐘,喪尸終于失去平衡,前傾著轟然撲倒。
楊璐璐提高裙子,從右腿綁帶上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PPK”手槍,瞄準在地面匍匐前進的喪尸腦袋,用力扣動扳機。
這槍是蘇浩專門找武國光要的。槍口裝有微縮型消聲器,槍托很小,勉強夠她握住。
楊璐璐下意識的想回到車里拿斧頭收取銀骨。轉過身的瞬間,她看到玻璃櫥窗上自己模糊的身影。猶豫片刻,轉身走進店鋪內側的柜臺,翻出一條還算干凈的抹布。她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花了幾分鐘擦干凈桌面和椅子,這才把野餐籃子擺上,打開。
籃子里有不少巧克力之類的糖果,是蘇浩從團隊倉庫里為她精心挑選的。
還有一些用熒光紙疊成的小星星,那是欣研和韓氏姐妹的作品。
籃子zhōngyāng有一個蛋糕。
不大,很香,表面涂抹著蜂蜜和糖漿,撒著葡萄干和一些蘋果絲。這是曹蕊今天早晨專門為她烤制的生rì禮物。雖然沒有奶油,蛋糕里卻有厚厚的果醬夾餡,味道應該很不錯。
楊璐璐jǐng惕地環視四周,確定沒有喪尸之類危險生物之后,這才從貼身衣袋里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相框,拉開后背撐架,輕輕擺在面前。
那是爸爸與自己的合影————他讓自己騎在脖子上,笑得很開心,眼角和腦門上的皺紋很多,眼睛也瞇縫成一條細密的線。
楊璐璐取出一包花花綠綠的生rì蠟燭,數出十根,仔細、均勻地插在蛋糕表面,圍成一個不太規則的圓。
過了今天,她就十歲了。
用打火機點燃蠟燭,透過閃爍搖晃的火苗,楊璐璐靜靜注視著父親的相片,眼睛慢變得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