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滿腹心事的王杞,劉存前往小河上游的陶器工場,查看一番新裝上的水力石臼,定下次日能空出來的小窯之后,直接走向外邊長長棚子下的備料作坊。正在苦練制陶技術的劉振發現父親到來,連忙上前問安,聽完劉存的要求,連忙領劉存來到墻腳大樹下一排大缸前面:“這十幾缸不同的精料存放了近一個月,都是根據父親的要求,用石碾反復篩選后制備的,除了孩子取用其中四種試燒兩個雙色陶壺之外,至今沒人動過,他們也不知道怎么用。”劉存逐一打開每個缸蓋細細查看,最后選定兩缸完全陳腐的白色精料:“每種取五斤,送到我那間拉坯房。”劉振立刻興奮起來,提來木桶取出兩種精料,充分揉制之后送進專門為劉存建造的拉坯房。劉存已經準備好工具,調試好陶輪,接過兩桶精料走向案臺開始配料和揉搓:“別記錄,看好了,不懂就問,記在腦子里。”劉振立刻放下炭筆和薄木板,來到劉存身邊睜大眼睛,專注地盯著劉存的配料比例和揉制手法,看看四處沒人便低聲問道:“父親,你是要制作瓷器了嗎?”劉存搖搖頭:“不是真正的瓷器,嚴格來說,是介于陶器和瓷器之間的低溫瓷,等會兒我先制作四套不同風格的茶具和酒具,裝入專門的閘缽燒好后看看效果如何。稍后先拉坯,干完回到家里我教你如何配置和碾磨釉料,釉料的調配制作才是陶瓷技藝中最為關鍵的精華所在,等秋天南面的新居建好了,我會在院子后面建個專門區域,燒出耐火磚建兩座最好的小瓷窯,制作最好的工具,到時你就可以用我教你的方法慢慢實驗,不斷調制各種釉料用于真正瓷器的燒制,把每次調制的配比、步驟和窯溫都詳細地記錄下來,燒制之后再根據成品詳細分析和總結,只要堅持下去,不出三年你會大有收獲的。”劉振重重點頭:“孩兒記住了!父親,需要孩兒做點什么?”劉存搖搖頭:“你看著就行。”兩個時辰之后,四套式樣新穎的酒具和茶具整齊地擺在案臺上,劉振看著僅是毛坯的四套精巧器物,只覺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好久才喃喃詢問正在擦手的劉存:“父親,孩兒什么時候才能做出如此精美的器物啊?”劉存低聲回答:“還得不停練習,我從七歲開始,每天被你爺爺逼著畫素描,每隔六天就有一天呆在你爺爺的作坊里學習,平時經常跟著他老人家去參觀別人的杰作,到野外尋找最好的石英、長石和瓷土,每年夏季一個半月、冬季近一個月,幾乎都是在作坊里汗流浹背地干,一直干到十八歲才停下,我上面有個哥哥,他的技藝和靈性比我強十倍,可惜如今……在我心里,他的水平距離大匠師已經不遠了。”劉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父親,孩兒明白了。”劉存欣慰地笑了:“明白就好,慢慢來,先把基礎打牢,只要基礎扎實,做出這些東西非常簡單。”“父親,你為何突然制作這四套酒具?”劉振非常敏感,定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劉存笑了笑,道:“五天后,我要到夏河城拜見新來的縣令和徐州糜家的家主,他們恐怕都是沖著珠山黑陶來到,要是我不送上一兩件精品,不但顯不出誠意,恐怕不容易敷衍過去,這些器物不會白送,我有種直覺,很可能會助我打開一條之前不敢想的道路。”劉振似懂非懂,沉思片刻很是擔憂:“父親,那些人會為難你嗎?”劉存解釋道:“至少在近期之內不會,只要這幾套酒具的燒好送出去,估計他們就不會為難我了,如果行商天下的糜家好說話,我不介意和他們合作,前提是他們得答應我提出的條件。”劉振終于明白過來:“父親,要是糜家和縣令大人要求你不停地為他們燒制,你會答應他們嗎?”劉存鼓起眼睛:“怎么可能?我會告訴他們,有種器物叫做窯變,也就是說,一千窯里面出現一兩件精品,已經算是老天開眼了,除非他們先把一千窯的錢給我,我才會考慮給不給他們造。”劉振頓時樂了:“父親,孩兒明白了,精品是上天的賜予,可遇而不可求啊!對嗎?”劉存哈哈大笑:“長進了,我為你高興!走,和我一起到你四叔爺家里去,求他幫我做幾個漂亮的小木箱,然后回家我教你怎么制作彩釉和透明釉料。”四天后,劉存從冷卻的小窯里取回四套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的精美瓷器,檢查過后毫不猶豫摔碎其中兩套,隨后用綢布快速包好其中兩套,放入精致的榆木盒子之中。看到地下閃耀白玉般光芒的碎片,跟隨的劉振心痛得直掉淚,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父親的要求多么嚴歷,為了獲得最美的器物,父親毫不猶豫摔碎了親手制造的略帶瑕疵的兩套共十六件精美器物,而且是如此的果斷,如此的決然,令劉振深感震撼,觸動之下連續兩天無法入眠。中平元年,六月二十一。方方正正的夏河城規模不大,每面城墻都只有一里長,城中橫貫東西南北的十字大街連通四座城門,城墻高約四丈,寬約三丈,東西兩面有護城河,絕大多數平民都住在城墻之外的西面和南面,只有官紳賢達、富有商人才有能力住在城中。城中建筑多是低矮的灰瓦泥墻建筑,外表用石灰混合粘土刷白,兩層高的建筑很少,只有十字大街街口坐落著三棟木結構的兩層高樓。全城最氣派的建筑當屬位于十字街口西北位置的縣衙,青石筑基青磚做墻,正門前的五級花崗巖臺階平整寬闊,總體造型方方正正線條明快,沒有雕梁也沒有畫棟,卻顯示出不凡氣勢。距離東門約百步的精巧院落里,換上青色文人長衫頭戴普通青色布帽的劉存悠然地坐在亭子中間泡茶,所用茶具看起來非常普通,如同市面上售價一千錢一套的普通黑陶茶具,但落在行家眼里,絕對會驚喜連連愛不釋手,因為茶具的內在品質屬于珠山黑陶中的上品——輕輕一彈便會放出嗡嗡金屬聲的“金剛陶”。劉存左手邊坐著舉止有度今非昔比的商隊總管呂平,右手邊坐著若有所思的兄長王杞,他是被劉存硬拉來的,劉存的借口很充分:“小弟出身山野,不識禮儀,不能沒有大哥的提點。”昨天傍晚到達夏河城至今,劉存仍未獲得縣令大人和糜氏家族的召喚,帶來的兩套精美瓷器也沒有送出去,劉存已讓呂平給縣令大人和糜家的家主糜竺送去拜帖,等了半個早上沒見回音,便和王杞一起出去閑逛。走完一圈城內,再看過城南海邊秦朝興建如今已破爛不堪的瑯琊古港,劉存再也沒有興趣參觀任何東西,回來隨意用了碗肉粥,便和王杞到后院亭子里喝茶聊天。劉存放下小陶杯嘆了口氣:“夏河城太小,說心里話,和想象中的差遠了,我非常失望!之前曾聽說瑯琊古港是本朝四大海港之一,誰知竟會如此破敗,連小漁港都不如,唉!”呂平笑了笑沒說話,王杞不滿地白了劉存一眼,在他眼里,夏河城雖然城池小點,但城墻高大堅固還包上了青磚,街道寬闊滿眼綠蔭,大街上隨處可見商鋪酒肆,人來人往富足而繁華,秀美雅致的同時讓人體會到可貴的安寧祥和,這樣一座名城在整個大漢都少有,不知為何在劉存眼里如此不堪。呂平看到家中小廝捧著漆盤快步而來,連忙站起走出亭子,拿起托盤上鑲嵌金絲的紫檀名刺微微吃驚,聽完小廝的稟報立刻來到劉存側面跪坐,雙手遞上名帖低聲稟報:“主上,糜家回話了,說是糜大先生本想明日宴請主上,可家中快馬剛剛來報,糜家老太爺昨日起床突然摔倒中風,糜大先生此刻方寸大亂歸心似箭,只好派人送來名刺,邀請主上他日有閑前往徐州做客。”劉存和王杞面面相覷,劉存沉思片刻詢問呂平:“糜大先生已經離城了?”“還沒離城,大戶人家講究禮儀,動輒仆從如云,哪怕事情再急,也不能有損威儀,小廝稟報,糜家此刻在收拾行李套上馬車,估計還要與收到消息的縣令大人和城中賢達道別,才會離城南去。”呂平詳細回答。劉存果斷做出決定:“你把我帶來的那個用錦緞包裹的木箱取出來,里面是套青瓷酒具,立刻給糜大先生送去,說我祝福麋老太爺逢兇化吉,早日康復!”呂平頗為驚訝:“主上不親自去一趟?”“此刻送行的士紳賢達一定很多,我一介布衣湊什么熱鬧,弄不好要自取其辱呢,你快去吧。”劉存吩咐道。呂平不再堅持,微微叩首快步離去。王杞心里頗為幽怨:“賢弟,以你我身份,要闖出一片天地難如登天吶!縣令大人只需一句話,就能讓你恭恭敬敬地趕來候見,說不定他此刻已經忘了說過的話呢。”劉存苦笑不已:“要是明天縣令大人還不給句話,咱們后天一早就回去,他不是說國君喜歡咱們的珠山黑陶么?讓呂總管把我帶來的白瓷酒具送到縣衙,再送上兩套特制的黑陶茶具,告訴縣令大人,我劉存也送了一套給糜大先生。”“要是不辭而別,縣令大人說不定有想法,若是他氣宇不夠,估計今后會對你懷恨在心,進而百般刁難的。”王杞他雖然發牢騷,但絕不想得罪縣令,只是沒想到素來好說話的劉存內心如此強硬。劉存權衡良久,低聲自己的看法:“瑯琊國君劉熹先生素有賢名,學富五車堪稱當代大儒,不會為了區區幾件陶器和咱們過不去,再說夏河縣令程秉,曾是一代名師鄭玄先生的弟子,黨錮之禍發生前,他不遠千里來到瑯琊,追隨國君修習經文,此次黃巾暴動東武城被焚,夏河縣令調往東武城任職,身為瑯琊郡國從事的程秉才到此兼任縣令,估計不久他還得回到國君身邊去當他的從事,以他的學識和人品,應該不會這么小氣吧?”王杞聽完覺得有道理,考慮到此行的目的,他還是鄭重建議:“先別急著走,咱們此行主要是為了獲得縣衙允許收留青州兗州流民的批準文書,切勿為了一時之氣留下什么隱患,如今整個瑯琊國都知道王家寨制陶發財了,如果不小心行事,恐怕會引來無妄之災,所以還是暫時忍耐為荷。”劉存非常無奈:“要不是為了批準文書,小弟就不來了,眼下青、兗、冀、豫各州戰火紛飛生靈涂炭,赤地千里餓殍滿地,數百萬流民不是南下就是北上,聽商隊說東武城外聚集多達四萬青州流民,數千黃巾還占據北面的黔陬縣城,今天上午咱們在城南也看到不少流民,粗粗估計不下七八千人,若是官府再不盡力賑濟,各地處于絕境的流民將會如何?萬一鬧起來,恐怕黃巾又要氣勢大漲啊!”王杞同樣無奈,除了心中傷感之外毫無辦法,哪怕此次獲得縣衙下發的允許接納流民的文書,以王家寨目前的能力,頂多也只能接納三百人,再多的話恐怕連寨子的鄉親自己都沒飯吃了。劉存的想法迥然不同,從來到此地第一天開始,他就沒有任何的安全感,雖然棲身于偏僻的鐵山之下,看起來隔著百里山脈似乎還算安寧,可一旦亂世來臨,住得再遠再偏僻都會成為強者嘴里的羔羊,所以他必須千方百計尋求壯大與發展,唯有這樣才能自保。可做起來每一步都無比艱難,劉存如今慢慢看清了這個世道,也看清了自己的劣勢,他只是個身份卑微的小小布衣,沒有顯赫的家世與人脈,沒有當今天下認可的才華,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謹小慎微地發展壯大,一步走錯很可能全盤皆輸,甚至腦袋不保。所以數月來,劉存都在朝著心中仍然朦朧的目標前進,隨著經驗教訓日積月累,他的眼界也逐漸開闊,可心中的危機感也更為沉重。此次他抱著投機心態走出大山來到夏河城,發現夏河城已經失去秦皇漢武時期的風光,成了偏僻遙遠被人遺忘的角落。半個時辰過去,呂平終于回來了。呂平快步進入亭子,立刻劉存稟報:“主上,小的幸不辱命,糜大先生登車前,小的當著他和諸多士紳的面,將禮物交給他身邊的管家,只是臨回之前被縣尉董大人拉住,董大人說成千上萬的青兗流民正從戰亂的東武、安丘、高密等地滾滾南下,信使一路上到處見到倒斃道旁的尸體,所以縣令程大人要求夏河四大世家和咱們三大商家,每家準備三千斛糧食,以便隨時準備賑濟災民,許諾明年減免相應稅負。小的聽了嚇一跳,哪敢答應?推說要請示主上才能回話。”王杞大吃一驚:“流民來的這么快?”劉存緩緩站起:“呂平,縣尉大人和縣丞大人與你關系如何?”“關系還算融洽,小的每月都會給縣丞孟大人、縣尉董大人、主簿陳大人和幾個管事的送上厚禮,據小的所知,整個夏河城只有咱們一家這么做,所以一直得到縣衙的照顧,從沒有被為難,上月初購買城北黃道山下三千畝荒地建莊園時,咱們也獲得縣衙給予的很大折扣,也讓其他幾家大族眼紅了。”呂平如實回答。劉存非常滿意:“干得不錯,別舍不得花錢,咱們沒有根基,沒有外力相助,只有錢才是能拿出手的唯一優勢,所以給縣衙幾位大人的例錢不但不能斷,還要做得更隱蔽些,從現在起,逢年過節再送一份厚禮。”“小的記住了。”呂平這時才擦去腦門上的汗水。劉存示意他坐下,親手給他倒上杯茶水:“呂平,我讓你詢問縣衙安置流民的事有何結果?”呂平連忙回答:“小的正要稟報,主簿陳大人答應了,但只限于安置流落夏河城外的流民,只要確定下來,就得按人頭繳納今年的役錢,這筆錢不小,小的一時拿不定主意,想再等等看,如今流民越來越多,縣衙肯定顧不過來,只能要求咱們這些商家出錢出力,如此一來,咱們不用花錢就能獲得足夠勞力。”劉存轉向王杞,看到王杞點頭,立刻走到呂平身邊,蹲下來在他耳邊一陣低語。呂平先是一愣,隨即頻頻點頭,茶水也顧不上喝立刻去辦。“你對呂總管說了什么?”王杞好奇地問道。劉存哈哈一笑:“大哥,明天咱們回去,盡可能多蓋房子,一個月之內,至少有兩千壯勞力拖家帶口趕到珠山腳下。”王杞大吃一驚:“這么多?如何能安置這么多?”劉存想了想:“大哥,你覺得寨子里需要多少人?”“頂天了接納三百人開荒種地,再多吃不消。”王杞如實回答。劉存再問:“大哥,要是小弟這邊安置幾千人,你會不會有看法?”王杞很不解:“如何會有看法?若是賢弟真能安置幾千流民,愚兄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說都是件救苦救難的義舉啊!”劉存輕輕嘆了口氣:“大哥,要是小弟收容幾千人,那就不再是王家寨的人了,小弟開墾的那片荒地距離寨子足有五里遠,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個村子,小弟遲早要搬過去看管自己的家業,大哥你心胸寬廣沒意見,可寨子里的鄉親們恐怕不樂意啊!”王杞終于明白劉存的心思,考慮良久緩緩抬起頭:“賢弟無需太過在意,寨子里再有想法,也不能制止你的善舉,再說了,咱們居住的那片地方南北長達七八十里,東西寬達十幾里,這大片荒無人煙的土地要是都開墾出來,少說也有數萬頃,我想鄉親們不會看不開的,要說擔心,也只是擔心你這個財神爺今后不管大家了。”劉存擊掌而笑:“好!小弟現在放心了,從明年元月開始,小弟每個月再送給鄉親們十石鹽,以報答深明大義的鄉親們慷慨接納流民之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