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榮接到禮部給王氏下發誥書的消息時,正席地坐在湘園里讓采薇煮茶。
他揮手讓龐鑫退了下去,然后屈著一膝坐在桌案后沉默。
采薇輕巧地洗茶沏茶,似乎生怕驚擾到他。
謝榮沉默完了,把目光投向她,“一些日子沒見,你怎么瘦了?”
采薇臉刷地紅了。一顆心在胸腔里撲撲地亂跳。她不敢說自己每天都盼著他來,更不敢告訴他私下里她是那樣的思念他,以至于茶飯不思。
她勾著頭不語的樣子,在茶汽氤氳下若隱若現。
謝榮拉了她過來,讓她席地坐在跟前,然后舉起茶杯,遞到她唇邊。
采薇忍著心跳抿了半口。
謝榮扶起她下巴,說道:“吃胖點。”
她奉若圣旨。
謝榮放開她,看著案頭的文房四寶,忽然道:“你識不識字?”
采薇咬唇點頭:“粗識文墨,但寫的不好。”
“不要緊,我來教你。”
他朝她看了眼,然后將筆放在她手里,右掌覆住她整只手來,一齊到硯臺里沾了墨,然后引著她寫了首《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采薇后背挨著他胸膛,隨著運筆的動作,兩人時有觸碰。每一次的輕觸都像是電流擊過,讓人幾乎無法自持。
謝榮放了筆,對著紙上的字又開始出神。
采薇許久才從這幕耳紅心跳中回過神來,怯怯地看向他,“爺是不是有心事?”
謝榮神色不變,把這紙反扣起來,“何以見得?”
采薇咬著唇,“劉邦當年壯志未酬時寫下這首大風歌,爺身為臣子,在朝堂是不是也有未酬之壯志?”
謝榮側首看著她。目光幽深幽深地。
王氏的誥命文書已經下來是齊嵩告訴謝琬的,謝琬彼時正在澆花,聽到后只頓了頓就讓人回了話。
謝榮雖然只是正三品,但也撐不住他后頭有個季振元。段仲明為了針對季振元,自然不會在乎拿個謝榮出來做筏子。不過是個封號而已,謝榮是季振元一手提拔,如果他真因此而暴露出什么弱點來,那也是意外之幸。所以批下誥書。
放下花壺錢壯就回來了。
“姑娘!探到消息了!謝榮今日又去了郭府,然后果然有馬車出來,小的尾隨過去,您猜我發現他們去哪兒了?”
謝琬回過身來:“去哪兒了?”
“私娼館!”
錢壯因激動連聲音也有些發飄的感覺。
禮部下發的受封文書被送到侍郎府,王氏激動得都快要暈過去!雖然早覺得此事會辦成,可是真拿到手的那刻感覺還是很不同的!
從今日起她就是堂堂正正的誥命夫人。是可以拿朝廷俸祿養活自己的,黃氏不敢再不敬著她,謝榮為了他仕途,也不敢再不把她當回事,她夢想了多年的老封君。終于在這一刻實現了!頓時間,她覺得自己的腰傷也不算什么了,連忙下了地招呼謝棋發起打賞來!
謝棋自然也是歡天喜地,王氏有了誥命,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以奉親的名義留在京師。從前當然也可以,但是謝榮不是把王氏壓制得死死的嗎?現在王氏可是命婦,謝榮對待她的態度也得三思而后行了。那么她只要緊緊地攀住王氏這棵大樹。別的事就不愁了。
黃氏對此心里有了準備,也就還好。
自打從順天府出來,她對王氏態度也確實改變了很多,但是私底下更加恨她那是一定的,而且謝榮的話也在她心里扎了根,王氏這樣的德行。很難說會惹出什么樣的事來,因而明面上也就客客氣氣的,私底下卻給府里人下了死令,千萬盯住老太太,讓她別惹出什么事來。
可是就算看住了王氏也還有個謝棋。謝棋所具的危險可一點都不亞于王氏。于是等謝榮回來,她便就說道:“依我看,還是早些把謝棋送回清河的好,以免夜長夢多。”
謝榮卻寬慰她道:“現在還不能,我自有主張。”
黃氏也只好由他。
謝榮回府換了衣又與郭興一道去了季府。
門生們都在。季振元情緒挺好,見了謝榮他高興地道:“這次參魏彬的事做的不錯。我們也正該往他們那邊動動手腳,弄他們個措手不及才是。微平還是有想法的,只是一個人路途太過順利,難免會招致許多刁難,等你挺過了這一關,也就好了。”
謝榮微笑俯首:“學生謹遵恩師教誨。”
顧若明斜瞪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坐好。
季振元道:“接下來來議議駱七這事。皇上的意思是有關漕運的案子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這次還特地抽了人專門徹查,如果真讓皇上如愿我們就太被動了。所以老夫準備在大理寺和刑部之中挑個人插進去,你們覺得誰合適?”
他目光掃向眾人。
郭興站起來:“此事我看微平就極合適,微平深謀慮,行事沉穩,關鍵是能夠顧全大局,不為私己之利而影響整個局面,微平若是去了,定然能夠順利完成任務。”
季振元掃了眼謝榮,嗯了聲,又道:“你們都同意么?”
“學生覺得顧兄更合適。”這時候,在座人里又站出來個人,揖首道:“顧兄本在大理寺任職,而且漕運此案也有參與,讓他去合情合理,皇上不會生疑,而且有些專業上的細節也很可以拿來利用利用。”
“你說的雖然也有道理,可是這次去辦駱七的案子不是為了查案,而是為了遮掩不利信息和探查駱七究竟被誰擄走,不需要大理寺那一套。”
郭興反駁道。
而座中又有人站出來:“即使如此,謝兄才進邢部不久,經驗終歸有限。而且,風頭太足未必是件好事。”
“你……”
“好了。南溪不必再爭辯了,此事還是由恩師來定奪。”
郭興還待再說,謝榮拉住他,平靜地道。
郭興只得偃旗息鼓,沖季振元拱了拱手。
季振元沉吟著看向眾人,說道:“此事且議到這里,先散了吧。”
郭興悻悻然與謝榮騎馬出了門。
謝榮看他還在不平的樣子,說道:“這些事你何必去與他們分辯,這也不是靠幾句說辭就能爭得來的事。”
郭興道:“我就是看不慣顧若明那人,小肚雞腸沒點容人雅量!岳父待他不薄了,把他提到如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合著天底下的好處都得讓他一個人占盡,別人就不能比他再強些!就沖他這樣的肚量,便是有個現成的閣老讓他做,他也做不長久!”
謝榮嘆氣:“越說越不像話了。”
這大街上人來人往,萬一落到人耳里就可以招來麻煩。不過知道郭興是為他抱不平,他也就笑領了。
這邊相反的方向,顧若明也滿臉不爽地回了府。
大伙都說謝榮最近運氣背,但他覺得自己運氣也不怎么好。先是跟魏彬那事兒謝榮眼看著倒了大霉,沒想到反被他撈了個正三品的侍郎做。然后是謝榮被李家大鬧,他去季振元面前告狀,眼看著季振元也打算了要將他一頓重罰,沒想到他低眉順眼幾句話,又輕輕松松過了關。
如果說這事過了也就算了,那么這才有過幾天,禮部不但批了他母親的誥封,而且他還緊接著又把魏彬的威風給壓了一回!季振元方才那么樣夸贊他,可不能輕覷。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謝榮還是很受季振元器重的,哪怕發生了接連幾件丑聞,也沒有動搖他在季振元心目中的地位。
他難道就真那么不如謝榮?
回到府里,更了衣,他郁悶地進了書房。
胡贈照例過來問候。
看見顧若明這滿額頭黑線的樣子,猜著又是在季振元那邊出了什么事,于是道:“今兒議的可是有關駱七案子的事么?”
顧若明嗯了聲,捏著鼻梁窩說道:“郭興極力舉薦謝榮,季閣老說過后再議。”
胡贈想了想,說道:“若是能拿到這名額,到時差事若辦成了,那是大大的有利,不但在季閣老面前有面子,在皇上面前只怕也要受到嘉獎。就是辦不成,于大人來說也沒有什么損失。因為畢竟要纂改一些證據不是隨便就能辦到的。大人,這可是美差啊。”
“我當然知道是美差。要不然我能這么煩嗎?”顧若明睜開眼坐起來,“那謝榮如今就是季閣老面前的香餑餑兒,郭興那扶不起的阿斗還就被謝榮給收服得妥妥帖帖的,我看這趟差,謝榮是拿定了。”
胡贈捋須道:“我看也未必。”
“什么意思?”他撩起眼皮。
胡贈走過來,傾身道:“大人您想啊,那謝榮遞上去的請封折子,那段仲明為什么那么快速就批下來了?段仲明那邊如今明明跟季閣老這邊成水火之勢,他為什么會這么給謝榮面子?這里頭說沒有點貓膩讓能信么?”
顧若明頓了下,說道:“你的意思是,去季閣老跟前告謝榮跟段仲明私下有勾結?”
胡贈道:“縱使是莫須有,說不定也能在季閣老心里埋下懷疑的種子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