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全開的宣紙上寫著“至善至性”四字,不得不說寧老的書底已經到了一定境界。方志誠最近跟著南苑道觀的塵逸道士學了許久的書法,對書法境界也有一定的了解。
書法一般分為三重境界,第一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筆筆強為,力求與古法碑帖相一致,不敢越雷池半步;第二重,稍舒胸意,飄飄搖搖,稍舒胸意,欲舒張而心中如懷瓦礫,不勝自然半步踮;到了第三重境界的話,又分為兩種風格,第一種風格為不然而然,順理成章,筆筆熟練,終成一代書匠。第二種風格為自然而然,當然而然。信手拈來,自然生發循環往生不斷,痛快淋漓,用心寫字,全然是心性手性使然,終可成為書家。
寧老的風格無疑便是第三重的第二種風格,講求的是酣暢淋漓,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縛。
方志誠練習書法未多久,但眼力還是很厲害,瞧出寧老這筆鋒之處,蘊藏著自己的心靈能量,若是細看的話,宛如書法在與自己訴說一段經歷了滄桑巨變的心路。
所謂的至善至性,可以說是寧老用自己的人生經驗,總結了一道考題,對自己加以考驗。自己該如何做到至善至性呢?如何用書法,來恰如其分地回答寧老對自己的設下的這個問題呢?
寧老讓出了身位,走到旁邊,扶著紅椅坐下,方志誠未扭捏謙讓,徑直走過去,將寧老寫好的那幅字,放在一邊,然后抽出一張新紙,用鎮紙牙好,并提筆在硯臺上均勻蘸滿墨汁。
寧老見方志誠這一套老練的動作,眼前一亮,書法講求起手氣場,但凡到了一定境界的書法好手,提筆運氣,下筆才會顯出一氣呵成的酣暢淋漓之感。
方志誠這起手勢與塵逸習得,灑脫而自然,不拘一格,與寧老的書法風格,竟然有相似之處,所以成功地吸引了寧老的注意力。
寧香草在八角桌上取了茶壺,倒了兩杯茶水,遞了一杯給寧老,轉身又準備去拿另外一杯,卻被寧老用目光攔阻,暗示她不要過去打擾方志誠。寧老瞧出方志誠正在沉思,該如何漂亮的完成自己設下的考題。
寧香草無奈地苦笑,將茶放歸原處,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到方志誠的身邊,伸手拾起墨錠,勻速地幫方志誠研磨。
從細節之處,便能瞧出寧香草精于研磨之道,幅度細微,速度平緩,墨香很快散開,讓方志誠豁然一驚,“驚艷”。
他側臉瞄了一眼恬淡的寧香草,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示以感謝,然后下筆輕走,寫下了第一個字。筆頭充分地吮吸著墨汁之后,方志誠隨后又寫下第二字,第三字,第四字,絲毫沒有任何停頓,當第四字完成之后,寧老也忍不住站起身,撫著白須,微微頷首。
方志誠寫下四字“大道天成”,與寧老的“至善至性”風格相似,但卻有自己的不同之處。雖說比不上寧老的筆潤圓滑,但每一字細節之處,都有鋒芒之勢,表達心中的昂然之意。
寧老微微一笑,輕聲道:“解釋一下吧。”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風無起,波瀾不驚。幽篁獨生,長嘯鳴琴。禪寂入定,毒龍遁形。我心無竅,天道酬勤。我義凜然,鬼魅皆驚。我情豪溢,天地歸心。我志揚邁,水起風生!天高地闊,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謀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方志誠謙恭地說道,“老爺子,至性至善四字出于《清心訣》,下句則是大道天成。所以小子便續了這么一句,論筆鋒與您比,那是差遠了。”
寧老滿意地感嘆道:“沒想到你挺博學,竟然連《清心訣》這么偏的書也讀。”
方志誠不得不暗自慶幸,自己若不是近幾日整天纏著塵逸道士練字,哪里能知道這么偏門的知識,撓撓頭,如實道:“之所以能知道《清心訣》,說來也巧。我的書法師傅,是銀州一位很有名氣的道長,耳濡目染多了,自然能背上一兩句。”
“哦?”寧老微微一笑,嘆道:“難怪你書法雖說根基尚淺,但筆韻之處卻多有逍遙與自然之意,原來是名家高徒。”
方志誠連忙擺手,笑道:“我只是跟道長學習書法,還不能算他的徒弟。”
見方志誠雖然年輕,又答出了自己設下的問題,寧老對方志誠的好感,不由得加深許多,他指了指旁邊的紅木椅,笑道:“坐下,我們好好聊聊。”
寧香草這時乖巧地取過茶杯,放到了方志誠的手邊,方志誠品了一口氣,輕嘆道:“好茶。”
寧老不以為忤,只覺得方志誠率性自然,嘴角笑意更盛。
寧香草站在旁邊,看著寧老的態度逐步變化,不僅暗忖這方志誠倒是有獨特的能力。寧老并非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三個孫女之中,也就寧香草敢和老爺子說幾句話,至于其他的親人,往往見到老爺子,都下意識地感到拘謹。
而方志誠的表現自始至終都十分坦蕩自然,完全沒有拘束感,仿佛將這屋子當成了自己的家。其實,寧香草并不知道,方志誠的后背早已被汗濡濕,只是他臉上不太走汗,很難讓人瞧出他只是色厲內荏而已。
“方小子,為何要你來見我嗎?”寧老放下茶杯,輕聲問道。
方志誠為此分析過很多可能,但拿不定主意,他索性裝傻道:“不會是香草姐,在您面前說我許多好話,所以惹得您好奇了?”
寧香草見方志誠說話有趣,一直很平淡的臉上,露出些許笑意,道:“我可從沒在爺爺面前說過你的好話。”
寧老爺子瞧出方志誠在故意轉移話題,只為緩和氣氛,感覺這個少年人挺有趣,擺了擺手,道:“我曾經跟兒孫輩都說過一個家規,那就是寧家人,在外面闖蕩,要做到兩個務必。”言畢,他瞄了一眼寧香草。
寧香草目光中透出異樣的光彩,柔聲中帶著堅毅,“有仇必報,有債必償。”
簡單的八個字,令方志誠感到震撼,前者為對待敵人之法,后者為對待朋友之道,這是一個簡單而實用的家規。
寧老爺子看了一眼寧香草,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深邃道:“自從你救了香草起,你便是我們整個寧家的恩人,過去一段時間內,我也安排人調查了你,你是一個極有潛力也有擔當的年輕人。我一直想見你一面,當面感謝你,同時對你做些補償。”
方志誠連忙擺手,輕聲道:“老爺子,最近這數月,我麻煩香草姐和謝上校很多次,若是說有債必償,那已然足矣。”
寧老爺子點點頭,嘆道:“你是一個懂分寸的年輕人,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你愿不愿意成為寧家的旁系?”
旁系?方志誠對這個詞并不陌生,像寧家這種大家族有嫡系與旁系之分,嫡系便如寧香草這般,是家族最為核心的力量,外圍便是旁支,作為寧家重點培養的力量,雖然沒有血緣維系,但一旦印上旁系的烙印,前途也有家族其他人從旁照應,不可限量。
家族的強弱,其實與嫡系并無直接關系,甚至關鍵點,還得在于旁系的實力。以寧家為例,寧老的兒子寧中將發展重心放在軍中,但寧家在政壇仍有影響力,原因在于,寧家外圍成員部級以上干部在全國布局超過十位之數,若是一旦調動,那將成為能左右國策的強大力量。
這對于方志誠而言,可謂是登天之路,一旦成為寧家的旁系成員,將獲得無比多的資源,遠比一般的官員,仕途要坦蕩許多。
“我能否拒絕?”方志誠尷尬地笑了笑,說出了一個令寧香草感到十分意外的答案。
“為什么?”寧老爺子莞爾一笑,看得出他并未感到奇怪,因為方志誠上次拒絕去中央黨校研究班學習,已經讓寧老爺子知道方志誠和普通的年輕人不一樣。
方志誠站起身,向寧老爺子施了個禮,低聲道:“至善至性,大道天成。我想做個自由度更高的人,不想被太多的條條框框所束縛。”
“幼稚!”連寧香草都忍不住覺得方志誠有點不識好歹。
方志誠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或許看似很幼稚,但我活得自在。”
寧香草腦海中突然想起當初丈夫進入寧家時候的情形,猛然一愣,丈夫若是像方志誠一樣回絕寧家的邀請,過普通的生活,或許不會遇上那場車禍吧?
寧老爺子略有些遺憾,擺了擺手,淡淡道:“既然你不愿意進入寧家,我自然不能勉強你,不過,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難,還是可以找寧家,找香草幫你解決。”
方志誠微微頷首,表示接受,他知道自己再次錯過了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但一點也不后悔。
進入大家族固然有好處,但必然有種種條框所束縛,為了家族的利益,甚至要放棄很多自己的堅守,方志誠的行為很難令人理解,但這也是他雖然弱小,卻總能引起寧老這樣人物關注的原因。
大丈夫無拘才能無束!
等方志誠離開中堂,寧老爺子捧起方志誠方才寫的“大道天成”四字,突然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只見“戈部”殺氣騰騰,使平和灑脫的風格陡轉,宛如利劍,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輕聲道:“此子可成大器。”
(第一卷完)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