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集的客房里,小秋把禿子徹底清洗一番。
禿子被放在桌面上,不停搖晃還有些潮濕的頭發,小秋找來一支木筷當作簪子,細心地給禿子梳頭,想要在他頭頂挽一個龐山式的發髻。
禿子立刻老實了,只提出一個要求:“小秋哥,給我留幾縷頭發,要不然我就動不了啦。”
左右后三面各留了一縷頭發,禿子將自己支撐起來,對著鏡子左瞧右看,咧嘴傻笑,“小秋哥,咱們的發型一樣,二栓他們也是這種發型嗎?”
“大家都是,連芳芳也是。”小秋放下手中鏡子,“龐山弟子都梳這種發型。”
禿子滿意地連連點頭,“什么時候能見到二栓?我想他們了。爹娘說我還小,不應該跟大孩子一塊玩,可我就是喜歡。小秋哥,我本來想找你玩來著,可我不會放馬啊。我娘還說你家太窮,實在想要交朋友,也應該找二栓。”
小秋哈哈大笑,“再等幾天就能見到他們了。記住,要叫沈昊,不要叫二栓,他現在不喜歡被人叫小名。”
“我記得。”禿子突然壓低聲音,“他不喜歡的東西可多了,我最害怕他,大家都怕他,只有小秋哥不怕,嘻嘻,每次打架的時候,我嘴上替二栓……沈昊助威,其實心里都為你叫好來著,我覺得你真厲害。”
客房的陳設比致用所和牧馬谷都要好一些,小秋坐在寬大的椅子上,笑著說:“禿子,你也變了,花言巧語,會拍馬屁了。”
“因為我就剩下這張嘴了。”禿子張開嘴,露出上下兩排牙齒,缺少的兩顆門牙一直沒長出來,有一個明顯的豁洞:“我娘早就說我沒心沒肺,就一張嘴閑不住,我現在真的沒心沒肺啦。”
禿子對沒有身體這件事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總是興高采烈的。
外面有人敲門。
小秋拿起一塊布蓋住禿子,起身去開門。
“小秋哥。”小青桃軟聲叫道。
“你怎么來了?”小秋很意外,自從他隨身攜帶頭顱以來,伙伴們在返程路上都躲著他,剛一到仙人集就匆匆告辭,小青桃卻去而復返,“要進來嗎?”小秋問。
小青桃嗯了一聲,走進房間,看到桌上的黑布,一點也不害怕,走近了左右端詳,“我來跟你的朋友打聲招呼。”
禿子自己用頭發掀開黑布,笑嘻嘻地說:“這個小姑娘是誰?咦,跟我的發型一樣,你也是龐山弟子。”
“我是龐山弟子,我還是小秋哥和芳芳的好朋友。”
禿子眼睛發亮,“那咱們也是朋友了?”
“當然,我叫裴淑容,大家都叫我小青桃。”
“我好像叫慕松玄,大家都叫我禿子,可我的頭不禿,你瞧,我還能用頭發做很多事情呢。”
兩人聊了一會,頗有一見如故的意思。
小秋覺得時候差不多了,用一根針在指頭刺了一下,往一只瓷盤上擠出幾滴血,放在禿子邊上。
“我要吃飯啦,待會再聊。”禿子低頭舔盤子上的血跡,然后用頭發支撐自己,站在盤子上面,沒一會,那幾滴血從脖腔又落在盤子上,他低頭再舔,周而復始,臉色越來越紅暈,好像喝酒醉了。
小秋早已發現,禿子吸的其實不是血,而是血里的某種東西,那種東西能支撐人頭單獨存活,很可能也在滋養里面的魔種。
小青桃看著這詭異的場景,居然一點都不害怕,小秋想起前幾天殺人熊怪的場景,忍不住問:“小青桃,你是怎么回事?修行的時候膽子那么小,殺妖的時候卻一點都不怕。”
小青桃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面對人熊怪的時候我是有點害怕的,不過……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我更害怕都教和其他弟子。”小青桃低聲說。
小秋一愣,突然明白了真相,“你怕龐山把你當成妖怪?你想得太多了,瞧瞧你自己,跟妖魔哪里有一點相似之處?”
小青桃紅了臉,“我知道,可是……大家都警惕非妖,裴子函還長出了尾巴……”
“你沒有尾巴……你沒有吧?”小秋不太確認。
“當然沒有。”小青桃的臉更紅了,“可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裴子函剛出生的時候也很正常,從五歲開始才每個月有一天長出尾巴。”
小秋明白小青桃真正的心結是什么了,她擔心自己的非妖身份,進而害怕一切正常的修行者,“放心吧,即使有一天你長出尾巴,我仍然當你是好朋友,芳芳也會。”
小青桃瞧了一眼正在舔盤子的頭顱,“我相信,你和芳芳都是好人,可別人未必這么想……哎,說這些干嘛,小秋哥,我來找你還有別的事情。”
“嗯,你說。”
小青桃又看了一眼禿子,發現他對談話一點都不感興趣,有些吞吞吐吐地道:“怎么說呢,小秋哥,你知道芙蓉山吧?”
“你的老家。”
“是西介國一多半非妖的老家。芙蓉山十姓,裴家人口最興盛,落戶也最早,大概有一千一百多年。小時候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母親帶我下山買東西,趁她不注意,我跟附近的小孩兒一塊玩,他們沒看出我的身份,我也不覺得他們和我不同,可是突然間,一個大人就把我踢開了,真的是踢,我撞在門檻上,頭破血流。母親平時最寵我,兄弟姐妹沒人敢碰我一下,可那天,母親沒有發怒,沒有爭執,抱起我匆匆離去,在我們身后,無數人在大聲咒罵,好像我惹下了滔天大禍。”
小青桃沉默一會,“我沒敢哭,也沒敢鬧,因為母親在哭,在替我擦血,我問她這是怎么回事,她說我們是非妖,跟山下的人類不太一樣。非妖下山必須頭纏紅布,我還以為那是為了好看,原來是為了提醒別人注意。長大一些之后,我問母親,既然人類當非妖是妖,為什么咱們不去跟其它妖族住在一起,母親告訴我,非妖是妖族的叛徒,在人類中間只是受歧視,到了妖族的地盤會被殺掉。”
小秋從來沒見小青桃如此嚴肅地說話,頗有些不適應,但他明白她的意思,非妖尚且受到如此明顯的歧視,何況是只剩頭顱的禿子?伙伴們這些天來的疏離只是一場預演,他想保住禿子,將會給自己惹來極大的麻煩。
禿子已經舔完盤子,上面的血跡幾乎沒少,可是里面已經沒有他喜歡的味道了,他看著小青桃,一點也不覺得她的話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問:“你們為什么要當叛徒呢?叛徒是壞人吧?”
小青桃笑了,“我們也沒辦法,那是老祖宗一千多年前決定的。”
“哦,老祖宗決定的,的確誰也沒辦法,我娘總說野林鎮是窮鄉僻壤,嫁到這里真是倒霉,我爹就說這是慕家老祖宗的錯,他也沒辦法。”
小青桃笑得更開心了,又跟禿子聊了幾句,然后向小秋告辭,“小秋哥,你是個有主意的人,遇事多想一想,我知道自己沒資格說這些,你就當我在替芳芳說話吧。”
小秋關上房門,禿子說:“這個小姑娘挺好,小秋哥,她也是你媳婦兒嗎?”
“不是。”小秋急忙否認,“我跟她其實不怎么熟,她跟芳芳才是好朋友。”
“芳芳,嘻嘻,她跟我一樣少了兩顆牙,小秋哥,你說我現在能打過她了嗎?”
“咱們現在誰都打不過她嘍。”小秋有一陣沒聽到芳芳的消息了,如果靈骨道根開始生效,沒準她已經凝丹成功,甚至學會了法術。
“這么厲害?”禿子吃了一驚,垂眼想了一會,“我笑話她是豁牙,她不會記恨我吧?”
“不會。”小秋走到桌邊,“禿子,愿意跟我一塊闖蕩天下嗎?”
“愿意愿意。”禿子高興地蹦跳,“叫上芳芳和沈昊,還有大良二良他們,咱們還像上回那樣,一塊進森林,一塊做飯吃,你把我掛在樹上,我能替你們放哨……”
小秋的興致卻沒了,闖蕩天下只是一時沖動的想法,沒有龐山的庇護,他與禿子更會被當成妖怪,而且——他還要報仇,二良之死絕不能這么被遺忘,他必須留在龐山繼續修行,只有這樣才有實力面對兩年之后就將結束思過的申庚。
傍晚時分,楊清音又來了一次,她留在客店純粹是為了看熱鬧,順便給小秋送來晚飯。
客店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有顆孤零零的頭顱跟他們住在同一個院里。
“老娘你好。”禿子樂顛顛地打招呼,“為什么你不梳龐山弟子的發型呢?你不是龐山弟子嗎?”
“老娘不樂意。”楊清音對禿子毫不客氣,“瞧你,大頭頂小頭,跟個葫蘆似的,很好看嗎?”
“葫蘆很好看啊。”禿子顛倒過來,仍由三縷頭發支撐著,走到鏡子上,看著倒立的自己,呵呵直樂。
楊清音微微哼了一聲,對小秋說:“你可惹麻煩了,還連累了老娘。腦袋不僅是妖,里面還藏著魔種,我當時怎么會同意你把它帶回來呢?好在仙人集不算龐山的地盤。不過明天五行科的人會和戒律科一塊來,所以……”
小秋霍地抬起頭。
楊清音瞧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所以——跟你的小朋友告別吧,明天他就解脫了。真是的,光剩下腦袋有什么可高興的?”
五行科專職斬妖除魔,與戒律科一塊出現,意味著禿子終于要迎來自己的結局。
沉默了一會兒,小秋道:“我會尊重老祖峰的決定。”他扭頭看向正在照鏡子的頭顱,“不管怎樣,我不能再讓他流落荒野,也不能……”
小秋說不下去了,楊清音居然沒有笑話小秋,扔下一句“明天我也會在”轉身離去。
楊清音又回來了,“誰知道呢,或許還有回旋余地,腦袋里面的魔種很弱,弱到不能離開他附身在更強大的生物體內。就看明天來的人是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