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舍的書房里。
自從芳芳很少教人讀書寫字之后,這里變得雜亂無章,書籍隨處丟棄,一些被撕得殘破不堪,到處都有毛筆留下的字跡,有人大概很喜歡孟元侯的教導,所以在一面墻壁上寫滿了“逆天”兩個字,字體粗重,將其他人的“作品”都給遮蓋住了。
小秋不記得館舍里有誰天天談論逆天之術,所以他猜這一定是個內向的孩子,趁著無人之際,用滿墻的涂鴉宣泄心中的渴望。
他突然感到百無聊賴,于是開始動手收拾書籍,雖然他知道龐山道士有本事在一瞬間將書房恢復原樣,還是想親歷親為,這總比孤單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要強。
此前,館舍里來過許多位高權重的人。
下午發生的慘劇極大地震動了龐山道統,至少五名首座和二十多名道士同時趕到,將新弟子們帶往養神峰,只留下慕行秋一個人,他要在這里等候處罰,甚至沒機會與同鎮少年告別。
夜色初降,館舍里空蕩蕩的,沒人看守,連張靈生都走了,也沒有村婦過來送飯,小秋耐心地收拾書籍,將封面輕輕撫平,一本本地摞起來。
“這些書沒有多少價值。”門口有人說話。
“我知道。”小秋繼續從地上揀拾書籍。
辛幼陶撇下嘴,無問自答:“我的東西比較多,過來收拾一下,這就要回養神峰了,需要我幫你帶句話嗎?”
小秋直起身想了一會,他有數不盡的話要對伙伴們說,大良沈休明、沈昊、芳芳等等,他對每一個野林鎮的少年都有話要說,卻不想借別人的口轉達,所以他搖搖頭,“用不著,謝謝。”
辛幼陶又撇下嘴,扭身似乎要走,腳步卻沒有動,“這回你相信我的話了吧?”
小秋將手中的兩本書放在桌子上,怔怔地看著門口的王子,辛幼陶被嚇住了,后退半步,“我不是來嘲笑你的,真的。我說過游戲就是戰斗,你當它是游戲,你就還是小孩子,申庚當它是戰斗,所以他不是小孩子,就這么簡單。”
“你被誰打敗了?”
“當然是你,今天早晨,不記得了?哦,還有申氏兄弟,他們在飯廳里讓我難堪,真遺憾我沒親眼看到你狠揍申庚。”
辛幼陶一整天都躲在房間里獨自品味羞愧,錯過了一場“好戲”。
“不。”小秋搖搖頭,“我說的不是今天,是從前,你在王宮里的時候,誰在游戲中把你打敗了,讓你一直忘不了?”
辛幼陶的臉騰地紅了,連稍加掩飾的時間都沒有,隨后臉上閃過一絲怒容,最終卻沒有發作,反而笑了兩聲,“打敗?我是王子,誰能……”
他今天連遭打擊,心情極差,以至于說謊的本事差了得多,笑容不知不覺消失,冷冷地改口,“是我弟弟,準確地說是我的繼母,當今的西介國王后。”
小秋點點頭,沒再說什么,繼續收拾書籍。
正是這種平靜和無所謂惹惱了辛幼陶,他像是受到極大的羞辱,比申家兄弟將他踢出圈子還要嚴重,“你根本不懂。”他扯著嗓子喊道:“你不過是小鎮上的野孩子,一身臭味,除了打架,什么都不懂!”
小秋直起身看著他。
“你什么都不懂!”辛幼陶沖進屋里,越發地怒不可遏,兩眼冒火,好像對面站著的少年是他的生死仇人,“那就是一個游戲,我們在花園里玩耍,一會他當馬讓我騎,一會我當馬讓他騎,可是……可是我當馬的時候父王和王后恰好來了。王后說‘瞧,西介國未來的國王多么平易近人,臣民都會喜歡他的’。父王什么也沒說,可是從此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是他的兒子,不是未來的國王,他把我送出都城,越遠越好,玄符軍不夠遠,就干脆送到龐山!”
小秋的確不太懂,王室的規則在他看來匪夷所思,但他明白這個故事中的含義:王后就是申庚,他們都用大人的殘酷原則解釋孩子的游戲,因此輕而易舉地達成了目的。
“你準備報仇嗎?”小秋問。
辛幼陶一愣,緊接著他后悔講這個故事了,他本應該將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永遠不對任何人透露,可他竟然向一個野孩子,一個曾經欺負過他的敵人吐露心聲,這是多么幼稚與軟弱的行為啊,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失去一切,結果又犯下同樣的錯誤。
“你要是敢對別人說一句……”辛幼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威脅對方的手段,心中又惱又怒,轉身跑掉。
小秋從辛幼陶的失態當中得到一些安慰,看到別人的悲慘,自己的好像會隨之減少一些似的。
這是殘忍的方法,也是殘忍的游戲,小秋心想,如果沒控制住情緒的是自己,心滿意足離開的就會是辛幼陶。
夜色漸深,書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只有墻壁上的那些涂寫是小秋抹不掉的,他不想徹夜枯坐在椅子上,于是開始打拳,一遍之后又來一遍,他感到毛孔舒張,心神慢慢沉浸到鍛骨拳中,對于處罰的懸心漸漸遠去。
向小秋宣布處罰結果的人是孟元侯,他立于門口,正是辛幼陶曾經站過的地方,背后是半夜的黑色天幕,他看著滿墻的“逆天”字樣,猙獰的半邊臉孔微微抽動,“慕行秋。”
小秋收勢轉身,面對都教。
“你在館舍內擅自斗毆傷人,老祖峰要對你進行處罰。”
“申庚死了嗎?”小秋只關心這件事,當他被一名道士拉開的時候,申庚滿臉鮮血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孟元侯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過了一會才說:“你沒有這個本事。”
“可是他能打死二良。”
“申庚已經豁通三田,雖無內丹,卻有道門玄力,沈休唯的凡體承受不住這種力量。另一方面,申庚的形體已鍛造圓滿,你的力量再大也是凡人的力量,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能被救活。”
“你從來都不知道他已豁通三田?”
這是一句質問,由一名弟子向都教提出來,有點以下犯下的意思,孟元侯再次沉默之后才開口,“不知道,除了他的父母大概沒人知道。當然,我可以直接檢查他的修為,但這是不禮貌的做法。”
小秋也沉默了,憑借不多的經驗,他能猜出“不禮貌”三個字蘊含著龐山弟子內部多少微妙的矛盾。
“二良……死得痛苦嗎?”
孟元侯微微垂頭,聲音也變得莊重起來,“他是上山之后死的,沒有痛苦,起碼沒有申庚挨打時的痛苦。”
“我真希望能打死申庚。”小秋平靜地說,好像那只是一個很小的遺憾。
“嗯,野心不小。”孟元侯終于找到與小秋說話的節奏,“你知道自己為什么能打倒申庚嗎?”
“因為梅傳安的咒語。”
“沒錯,那本是一道很普通很初級的念心咒語,能定住最普通的火球,可是你跟秦凌霜同時念誦出來,咒語重疊之后發生了一點意想不到的變化——它將申庚的力量反彈回去。申庚等于是自己將自己摔倒,給了你打他的機會。”
“可惜我沒能把握住機會。”
“你該感到慶幸。”孟元侯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溫和,“你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必要。你有別人缺少的一股勁兒,在龐山道統修行你會前途無量,因為一點私人恩怨就被逐出山門,得不償失。”
“我沒被驅逐?”小秋記得很清楚,孟元侯曾經jǐng告過全體弟子,誰敢私下里打架,立刻會被攆出鏡湖村。
“宗師和首座們商議了很長時間,最后覺得你雖然犯下錯誤,但是情有可原,可以留在龐山,但是要在后山思過一個月?”
“思過?”
“就是一個人住在山洞里,反思自己的過錯。”
小秋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不會被攆出龐山,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落地,雖然這仍然不能減少悲痛與仇恨。
“芳芳會有事嗎?”
孟元侯搖搖頭,“首座們一致認為,她不過是念了一句咒語,湊巧和你的咒語重疊,不算太大的過錯,她還曾經試圖將你從申庚身邊拉開,所以她只是受到訓誡。”
小秋只剩一樁心事了,他留在最后詢問,是怕太早聽到難以忍受的結果,“申庚的處罰呢?他打死了一名龐山弟子。”
“他也要在后山思過,五年。”
“就這樣?僅僅是思過?”小秋難忍悲憤。
“對修道者來說,這是非常嚴厲的處罰。”
“我沒看出來。”
“修道之途充滿艱難險阻,單憑自己的努力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有先行者加以指引,這就是養神峰都教們的職責。申庚思過五年,意味著他將大大推遲凝氣成丹的時間,除非有人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父母肯定愿意。”
孟元侯冷笑一聲,“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修道也有競爭,走得越遠競爭越激烈,沒人愿意犧牲自己的時間幫助他人,父子、母子也不行。所以九大道統才會設置都教這樣的職位,每一名達到餐霞境界的道士,必須擔任二十到五十年的都教,培養新入門的弟子。我們不是自愿的。”
小秋無話可說了,五年之后,他或許能夠遠遠超越申庚,這在申庚看來將是最大的報復,“我會錯過入門儀式。”
“只是一個儀式而已。”
“那……一個月以后再見吧。”
孟元侯殘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一個月以后你會去養神峰,但我不會留在那里了。在我的看護下損失了一名弟子,沒人比我的責任更大,所以我也要思過。”
“多久?”小秋驚訝地問。
“一百年。”孟元侯隨意地回道,“咱們正好順路,我帶你去后山。愿意聽我一句話嗎?”
小秋茫然地點點頭,他還在尋思一百年將是多么漫長的一段歲月。
“在養神峰上你還會遇到無數的挑戰,那里有更多的道門子弟,他們更同情申庚而不是你。我希望你忍無可忍的時候能想起我今天的話——”
孟元侯抬頭掃了一眼滿墻的“逆天”字眼,小秋以為都教又要說出類似少打架、專心修煉的勸導,結果他說出這樣一句:
“一定要打得對手從今以后不能還手、不敢還手。”
(本卷結束)
;(去讀讀www.qududu.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