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自己不是神,這事實上是一個男人開始走向成熟的標志,以前的云二雖然也經歷了很多的事情,但是距離一個成熟男人這個等級還非常的遙遠。
從小的時候云大就告訴他,生命非常的寶貴,在生命面前其他所有的東西都只能放在第二等,云二現在就很想對大哥說,這個說法是錯的,是不正確的。
大哥可以為了自己和云家其他的人去死,這一點云二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以前的時候他把這些感情當成一個特例,因為為了親人去死這種事情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因為野獸也能輕易地做到。
但是今天老掌柜給他上了生動地一課,真的有人可以為了情誼去死,哪怕那個人和自己沒有半點的血緣關系。
老掌柜是一個非常古板的落魄文人,為人豪俠而仗義,他家的落魄就和他的性情有很大的關系,是嫂嫂在招募掌柜的時候獨具慧眼的將這個人給簡拔出來了,當時誰都說這個人當不了商人,因為商賈中有一個流傳很久的名言——義不掌財!
嫂嫂卻說此人的性格難得,云家多得是唯利是圖的混蛋,多這么一個人對云家的名聲有利。
如今他死了,死的干脆利落,不給別人半點施救的機會,云二甚至懷疑,他的死志大概從忽力巴赤停止呼吸那一刻就已經確定了,也就是在那個紛亂的場合,他喝下了毒酒,強忍著鉆心的疼痛給自己最后一個交代。
云家的算計從來都不會是一個單獨的計謀,忽力巴赤之所以會死,是因為自己很想利用大湖女真的怒火來攪亂遼東,從而拖住孫散曹不讓他來給云家添亂。
如今不成了。老掌柜用自己的命做了最后的諫言。
云二很愧疚,不是對忽力巴赤的死,再給他來一次機會他依舊會這么做,只是會做的更加隱秘一些罷了。他只是覺得自己小看了情誼的力量,云二甚至相信,老掌柜可能已經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已經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安排。導致自己無法再利用大湖女真。
既然有這個顧慮,那就干脆不去做,免得把大湖女真這個敵人的怒火引導到自己的身上。
一個能夠置生死于不顧的人你很難想象他會干出什么瘋狂的事情來,即便這件事看起來有多么的不理智。
黑山島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這把火幾乎同時開始燃燒,云二的目的就是要徹底的摧毀這座島,讓這座距離蘇州城最近的海島重新回歸荒蠻,也準備掐斷這個能給遼人帶來源源不斷財貨的商道。
至少也需要讓孫散曹的市舶司計劃胎死腹中。
云二最后一個離開了這座讓他停留了四個月之久的海島,六十三艘滿載貨物的大船。應該是這座興盛了五年之久的貿易市場最后的輝煌了,云二相信,這座滿是冤魂的海島上每到夜間一定會鬼哭神嚎的。
重新來到了海上,碧波萬頃的大海給了他最好的安慰,云二的話也少,大伙計的表情就越發的滑稽。
從海里釣上來一條海魚,也能讓他歡喜的大叫半天,滑溜的海魚從手里滑出來。他撅著屁股在甲板上捉魚的滑稽動作引來無數的大笑,當然。云二也應景的笑了,如果不笑的話,這家伙一定會還有別的表演。
拿手用力的在臉上搓兩下,云二笑著對皮匠說:“明日就要隨我去沙門島,怎么,現在很緊張嘛。”
皮匠這些天日夜不停地在搓皮繩。云二瞅了一下,他至少已經搓了快兩百米的皮繩了,就這,還是在給自己制作了三雙精美的皮靴,兩套鞍韉。三條皮帶,一個皮子制作的背包的前提下。
云二猜測,他這些天每日睡覺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時辰。
“我只愿她們活著!”
皮匠了一句,手上的動作越發的快速。
“放心吧,只要人在沙門島,哪怕將整座島掀個底朝天我也一定會幫你找到你的夫人和兒子。”云二說的很是輕松。
皮匠稍微停了一下手里的活計擔憂的道:“沙門島戒備森嚴,乃是大宋的禁地,二公子……”
云二笑道:“禁地的說法只適合用在你們的身上,你可知道沙門島里的囚犯也是可以供人挑選使用的嗎?
只不過人數比較少而已,云家恰恰就有這個資格,只是我大哥不愿意動用這道權力罷了。
即便是沒有這道權力,現在看守沙門島的主官正好是一個叫做狄詠的家伙,他和我一樣,都娶了皇家女子,高官沒法做了,想要出來做事情,就只剩下獄卒和錢糧官這兩個選擇了。
沙門島距離河北之地最近,很有可能會上戰場,因此這家伙就成了典獄官。
至于關系嘛,你不用操心,只要不是造反,他那里沒有半點的問題,他至今還欠著我一個很大的人情沒還呢。
對了,你搓這么些皮繩做什么?”
“沙門島的后面有一座靠海的懸崖,我想用這條皮繩爬上沙門島去……”
云二哈哈大笑,笑了一會之后小聲的對皮匠道:“要不,你從懸崖爬上去,我從大門進去,一起給那個家伙一個驚喜?”
皮匠立刻搖頭道:“能從大門進去,誰還去爬懸崖,那座懸崖真的很是陡峭,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那你還搓繩子?”
“萬一您這里不行,我還是要從懸崖上上去的……”
一個思念老婆和孩子已經思念瘋魔的家伙絕對不能用平常心去揣測,這家伙絕對不是第一次去窺視沙門島的,云二甚至覺得這家伙離開大哥軍隊這兩年恐怕一直都在琢磨怎么進入沙門島。
說實話,別看云二說的輕松,其實他心中也在打鼓,對于撈出皮匠妻兒的事情沒有半分的把握。
不是他撈不出來人,而是非常擔心自己無人可以撈。
大宋法律規定:發配到沙門島的犯人有定額,公家配給糧食者只有三百人,超出名額者不再供給糧食,還把超員的人扔進大海。
后來到了趙禎時期,趙禎覺得囚犯可憐特許公配糧食名額六百,但是此島地狹難容,每當名額超員,他們還是會把超員的人投入海中。
穎國駙馬都尉李慶在沙門島擔任主管時,一任就殺了七百多人。
沙門島根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真正的勛貴之家往往會從沙門島挑選最最兇惡的家伙參與自己的商道開發,或者派去干點別的,反正據云二所知,遼東,南海,吐蕃商道上充滿了這種家伙。
很難想象皮匠的老婆帶著一個孩子能在這種環境里活下來。
眼看著日頭就要掉進海里了,皮匠終于停止了搓皮繩,而是找來一個巨大的裝滿水的木桶,脫得赤條條的跳進去,把自己里里外外清洗的干干凈凈,凌亂的胡須也仔細的修剪過,云二甚至看到他在用割皮刀休整自己的手指甲。
清洗過后的皮匠終于露出了自己的真正容貌,這時候云二才發現這家伙最多只有四十歲,平時都被他亂的跟草一樣的胡須給欺騙了。
在換了一身新衣之后,皮匠就開始吃飯,飯食很豐盛,他吃的很慢卻吃得很多,直到把木桶里的米飯徹底吃完之后,他才停了下來,盤腿坐在船頭不言不動的閉目沉思。
嚴老大說皮匠在入定,據說這是最好的休息方法,有些高僧一旦入定就能忘記歲月和饑餓,當然,如果入定的太過火的話,人也就圓寂了,說不清楚是餓死的,還是真正得道升天了。
初春的海風依舊寒冷,皮匠卻在船頭枯坐了一夜,等太陽從海面上升起來的時候,他的身體上也沾染了一些金光,整個人看起來肅穆嚴謹到了極點。
云二非常擔心皮匠發現自己老婆孩子也出事之后自殺,他現在覺得已經沒有辦法理解古人了。
因為急著去沙門島,昨天晚上船隊在夜航,好在有星斗指路,不用擔心航向走偏,船老大有著極為豐富的經驗。
天亮后不久,沙門島就出現在海面上了。
“沙門島上居住著八十多戶島民,有駐軍把守。沙門島上建有沙門寨。又附設有監獄。
沙門寨管理監獄的監押就是我的好友狄詠。只要你的妻兒還活著,我必定能把他們帶出來,只是……”
皮匠平靜的說道:“有話就說吧,我現在什么都能接受。”
云二咽了一口唾沫道:“你可能不知道沙門島上的實情,沙門島人犯的囚糧經常無著落。
開始,進島的囚犯人數少,由沙門島的八十余家島戶供給。根據島內情況,審刑院額定刺配人數只有二百人,后來又增加指標為三百人,但是,后來進島的囚犯越來越多,實際刺配來的犯人成倍增加。
同時看守囚犯的戍卒也相應增加了,島民根本無法供給人數眾多的罪犯口糧,結果造成大批囚犯餓斃。
成百上千的囚犯擠在獄中,監房環境極差,根本談不上醫藥條件,傳染病漫延,造成大量囚犯瘐死,甚至有的病囚還沒咽氣,就被活活拋進大海。
曲終啊,想要你的妻兒活著,你需要很好的運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