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營的一切對老來說非常的陌生,這里不是一個正常的世界。
京城里的廂軍如今正在疏通五龍河,他們在疏通五龍河之余,還需要記得向周邊的商家討要些食物,如果能有些舊衣服送過來,他們就會非常的感激,沒有衣服穿的廂軍比比皆是。
甲子營不是廂軍,也不是禁軍,即使是皇帝的親衛他們也沒有整天喝倆貫錢一壇子的美酒的待遇,清廉如老者,看到老兵拿著酒葫蘆灌裝美酒的時候心口也在隱隱發痛。
又一口豬被殺了,就掛在架子上,一群孩子嚷嚷著問殺豬的老兵討要豬尿泡,這東西只要放在沙土上慢慢揉,再慢慢地插上竹管往進吹氣,就會變得膨脹起來,然后一群光著腳丫子的孩子就會撒著歡在校軍場上蹴鞠,這東西比藤球踢起來更舒服。
豬脖子上有一片脆肉,按照云崢的理解,那東西就是淋巴,后世宰殺肥豬的時候都要割掉喂狗,但是在這里卻是屠夫的專利,趁著新鮮割下來一小條子扔嘴里嚼的咯吱咯吱的,被譽為難得的美味。
張方平指著肥豬說:“云崢快回來了,應該在下午回來,這些肥豬就是給軍士們準備的,你等了半個月也算是有了結果,那小子知道沒有可能永遠把你晾在一邊,畢竟你這一關他是必須要過的,兄,對這個年輕人不要苛責,他只是想做些事情,不想早早的去京城養老。”
拯沒說話。背著手瞅著蜀中的青山出神,江風拂過綢衫,吹得衣角獵獵作響,自己早年進士的時候就說過“倉充鼠雀喜‘的名言,只可惜自己這只貓捉了幾十年的老鼠,老鼠卻越捉越多,他們盜竊糧倉的手段也越來越隱蔽。
多年的霹靂手段帶給自己唯一的東西就是孤獨,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在躲避自己,如果硬要說一件最傷心的事情,那就是皇帝也在躲避自己。
貪官躲避他是因為心虛害怕。好官躲避自己是因為不想和一個鐵面無私的人交往過密。這樣的人無情而且往往寡義,皇帝躲避他是因為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和事情往往都是這個帝國最黑暗的一幕。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老一字一句的吟誦著柳宗元的這首《江雪》語調孤寂而落寞。
“柳河東的這首詩念之斷人腸。兄何必自苦到如此地步?不如趁著江風習習。佳肴美酒當前你我共謀一醉如何?”張方平舉杯相邀。
“神憎鬼厭之人也有人愿意共醉?”
張方平嘿嘿笑道:“烏鴉落在豬背上,老大莫說老二黑,你希仁鐵面無私。我張方平難道就是蠅營狗茍之輩?劉玉成回來任你檢校,但是把云崢留給蜀中吧,這無關私情,只與蜀中剛剛起步的少年軍有關,我對他們寄予厚望。”
拯張嘴啞然失笑道:“劉玉成大軍圍剿巴中賊巢,如今大勝而歸有什么好檢校的,佛子高曇晟的人頭已經被你放置在寶庫中,彌勒教的精英也大半折損在了西夏,重拳打死老虎的本事劉玉成還是有的,到時候老夫只需要上表為劉玉成和張公請功就是了,張公一場大功就要得手,如今卻要我放棄最后的一點職責,非君子所為!”
張方平張著嘴干笑了一聲,就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劉玉成的戰報送回來了,此次在巴中,用關門打狗的法子將高曇晟苦心經營多年的彌勒教一舉剿滅,劉凝靜,萬寶山,黑軍頭這些彌勒教殘余部眾全部被擒,饒是如此,攻破萬戶山山門的時候官兵依舊傷亡慘重。
不過賊巢里堆積如山的財寶足以讓張方平忽略掉永勝軍的傷亡,張方平挾剿滅蜀中彌勒教之威來到甲子營就是為了逼迫希仁讓步走開,蜀中的事情就該蜀中官員自己決定!
執拗的希仁卻不愿意退讓,他還是希望和云崢面對面交談之后再做判斷,不能將這個人逼迫的太緊,否則掛印隱居的事情將會重演,到時候云崢從明處走到暗處繼續操控甲子營甚至是武勝軍那才是大麻煩。
希仁的瞳孔猛地縮了一下,只見遠山上的小徑上忽然出現了一隊人馬,整支隊伍走的稀稀拉拉的似乎每邁出一步都是在壓榨身體里最后的精力。
走近之后老才發現這些人就是甲子營的軍卒,軍容不整,盔歪甲斜不過還好弩弓和武器好歹全在身上,腳下的草鞋已經變得破爛不堪,一些軍卒的腳上根本就沒有鞋子,腳上布滿了傷口,每個人的神情都是呆滯的,只知道像僵尸一般的跟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身后走。
為首的人正是梁楫,對站立在營門邊上的老和張方平仿佛沒有看見,僵硬的走到校軍場中心,一頭扎倒在沙坑里就一動不動。后面的人在梁楫一頭扎倒的時候也七扭八歪的倒在校軍場上,有些人的呼嚕聲立刻就響了起來。
老皺著眉頭瞅著這支狼狽到極點的軍隊一連問了幾個人為何會如此,也沒人答應,他們一個個只知道走進軍營倒在地上睡覺。
張方平看到了一個熟人,這個人是周同,身上的盔甲和武器已經不在身上了,他的裝備分攤在其余幾個同伴的身上,他腳上的靴子已經張開了口子露出黑油油的腳丫子。被張方平輕易地從隊列里拽出來,轉悠一下眼珠子瞅瞅張方平,張開干裂的嘴巴吧嗒幾下就倒在張方平的懷里睡過去了,沒人能把這個胡子拉碴骯臟的漢子和那個風流倜儻的周同聯系到一起。
“云崢呢?這是怎么了?”張方平讓部下將周同扶到校軍場上厲聲問道。
“將主在后面。”厲鬼一樣造型的彭九艱難的回答一聲就進了大門。
老平靜了下來,抱著胳膊不斷地打量這些軍卒,這分明是走了長途的人才有的反應,他準備等云崢過來之后再問,他們到底干了些什么。
不大工夫云崢就出現了,牽著自己的那匹大青馬,大青馬上馱著兩個人生死不知,是被捆在馬背上的,云崢的形象也好不到那里去,盔甲不見蹤影,頭發散亂,臉上全是星星點點的泥點子,大青馬和他一樣都仿佛是從泥地里鉆出來的。
“怎么回事?”張方平見云崢還知道向自己和老行禮就連聲問道。
“走了三百五十里就是這副模樣,明公且容我休憩一會再說。”云崢匆匆的回答完,就在戰馬的屁股上拍一下,營地里迎出來的老兵接過韁繩迅速的把馬上的人解下來,放在地上,而云崢站在營門口咬著牙堅持,等到浪里格出現在隊伍末尾的時候,這才一頭栽倒。
看著躺在校場上的一地軍士,老笑道:“走了三百多里路?說笑了吧?走了多久?”
張方平臉上卻沒了笑意,眼看著后面走過來一隊大車,大車上全是人,吳杰、孫大志、郎坦,姜哲,侯大義等人都在馬車上,見到張方平站在營門口羞愧的低下了頭。
“怎么回事,吳杰,你來告訴老夫。”
這是張方平第三次發問,吳杰抬起頭難堪的說:“將主命令大軍從峨眉山腳下步行回都江堰,用時兩天零三個時辰,卑職實在走不動了,走的昏倒了這才被抬上馬車!”
拯看著張方平說:“老夫雖然不懂兵事,然步軍日行八十里應該已經是上上之選了吧?”
張方平皺著眉頭說:“能全副武裝日行五十里,在我大宋已經是選拔上軍的條件,兩天多行軍三百五十里,云崢這是要干什么?就不怕把大軍練廢掉嗎?”。
拯指指躺在地上的人說:“這不是都回來了嗎?你剛才還在勸說我不要苛責云崢,怎么才眨眼的功夫你自己就變卦了?”
張方平一把扯過吳杰掉在車板外面的腳丫子怒吼道:“你看看,這雙腳還能看么?”老瞅瞅吳杰破破爛爛的腳底板點點頭說:“確實過了!”
兩個人雖然說著氣話,正要吩咐人照顧這些被云崢修理的很慘的軍士,卻看到蘇洵帶著無數的人走過來,兩個抬一個,全部扔到一個個大涼棚底下,所有人的雙腳全部耷拉在地上,那些婦人就用熱水清洗軍卒的雙腳,動作很熟練,洗干凈之后就拿棉布蘸著烈酒擦拭他們的腳底板,拯知道這樣做非常的疼,那些軍卒也只是在睡夢里抽搐兩下,就任由那些婦人挑開腳底板上的血泡之后拿麻布裹自己的雙腳。
云崢受到的待遇和軍士都是一樣的,腳底板受創,習慣性的把身體縮成嬰兒狀,也就到此時,張方平才發現睡夢中的云崢還非常的年輕。
心胸郁氣難平的張方平回頭看看拯,還沒說話,就聽拯說:“他到底贏了,老夫明日就去廣元檢校劉玉成,他能對自己狠,就已經具備了將領的氣質,文官統御軍隊這條路或許真的能走出來,老夫樂見其成!”(